“厚重”散文的品相与质地

发布时间:2024-12-27 16:57:18 来源: sp20241227

原标题:“厚重”散文的品相与质地

在当下各种文学批评场合中,“厚重”一词频频出现,乃至成为衡量一部文学作品水平高下的重要标准。那么,向来以率性自由、轻松随意为特色的散文,是否也需要“厚重”的品质呢?鲁迅先生曾指出,散文随笔是“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比”的一类文章。很长一段时间内,理论批评界多持相似的看法。但随着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散文”的兴起,散文这一古老的文体,无论在篇幅、内容还是思想含量上都得到了全面的扩张,引起巨大的反响,这证明散文完全能够以深沉厚重取胜。那么,散文创作如何才能呈现出“厚重”的气象呢?

谨防“厚重”成为“笨重”

何为“厚重”,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在我看来,首先要谨防“厚重”成为“笨重”。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在于这些年散文创作出现了不少伪“厚重”的作品。它们的一个特点是篇幅长,絮絮叨叨,字数几乎没有上限。有些作者为了追求“大散文”的效果,把几个甚至十几个关系不大的短篇小品合在一起,给每个短篇冠以一个小标题,如法炮制而成的长文“形散神也散”,给读者留下了不好的阅读体验。当然,散文的篇幅向来长短不拘,关键看外在篇幅与内在思想内容是否合拍。如果只是记录一件小事、一个思想片段或者抒发一段情感,就生拉硬扯出一篇长篇散文,显然是大而无当、不符合散文文体规范的。

与失控的篇幅相伴的是不及物的高谈阔论。在“文化散文”热潮中,搭车蹭饭、东施效颦者不在少数。有些散文作家或者热衷于言说遥远的历史,或者一味地展示神秘、浪漫的地域性或民族性文化,似乎不如此写,作品就没有深度,就不能吸引人。有历史关怀,描写多样的地域文化和民俗风情本无可厚非,问题是这类散文在立意上大多虚张声势,抒情上则矫揉造作,议论上不过是生硬的说教。在煽情、说教无以为继的时候,则往往以繁复的史料或冗长的考据代之,看似琳琅满目、翔实丰赡,实则连篇累牍、臃肿不堪。这样的散文不是“厚重”而是“笨重”,它们失去了散文本应有的轻盈和灵动,也离文学美越来越远。

散文“厚重”与否并不以篇幅为据,也与流于表面的宽阔和宏大无关,关键还是看其所拥有的精神体量。作家如果有丰富的学养、深刻的见识和灵活的笔触,其创作的长篇散文当然更能打动人心。但短小的散文同样也可以产生“厚重”的气象。鲁迅的小品杂文往往微中见著、以小寓大,篇幅短小并不影响其博大精深、汪洋恣肆。这正如徐懋庸对小品散文的定义:“小品文虽小,但必须有和写大作品一样的思想的体系,智识的基础,技术的程度。狮子搏兔,牛刀割鸡,小品文的做法有如是者。”要而言之,长篇大论的散文不一定厚重,体制短小的散文也能以一当十,正所谓“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里说人情”。

“厚重”离不开对时代的关怀

文学创作应与时代同频共振,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有些伪“厚重”的散文之所以显得笨重、华而不实,很大程度上在于作者离开自己最熟悉的时代和生活,去涉足缺乏案头功夫和知识储备的题材领域,最终见诸笔端的只有肤浅、空洞的议论,而无实实在在的思想内涵。好的散文作品,是作家通过自己的观察和体验,奉上一份沉甸甸的时代见证词。追求“厚重”,不一定非要取材于遥远的历史和抽象的文化,每个人都身处时代之中,作家如果与时代声息相通,就拥有了最熟悉的题材,即使从身边琐事写起,也能通向广阔的社会人生。即便所写的是凡人凡事,也可让人感到震撼和敬畏,厚重感自然也会随之而来。或者说,时代本身就是厚重的,“厚重”的散文必定是紧扣时代脉搏,表现沸腾的时代生活,关切同时代人的生存现状,或追问形而上的哲学问题。

但是,强调时代关怀的同时也要避免空喊口号,重蹈主题先行的老路。文学评论家王尧认为,日常生活是时代的肌理,时代精神在日常生活中生长。确如其言,要想时代关怀不落空,有效的办法莫过于散文作者在日常生活中感受俗世众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如此方能看清时代的面容、倾听时代的呼吸。多年来,围绕历史、文化、生态、哲学等话题展开书写的散文轮番上场,描写日常人生和人情冷暖的散文也不少,但后者受关注的程度和在理论批评界中的影响一般不及前者。个中缘由,无非是日常体验零碎、扁平,无法承载厚重的思想。这显然是一种偏见。日常虽然简单、平凡,却是所有宏大和厚重的起点,也是其基本的组成要素,正是它们的叠加和联动,最终构筑出时代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如汪曾祺的散文,或忆旧怀人,或谈吃论喝,或絮语家常,或记风土人情,看似琐屑,实则灵动舒展、情真意切,几乎记录了一个时代的诗意和美,不可谓不厚重。

当然,关切时代并不意味着忘记过往的历史,不需要更高的现实,只是无论面对何种超拔的题材,都应保留一个时代的视角,多一份日常的亲切和真诚,这样营造出来的厚重才不会求真而见假,显得摇摇欲坠。

“厚重”要有个人的气度和温度

“文如其人”,所有的文学创作都需要有个人的气度和温度。从人到文,诗歌的格律、节奏,小说、戏剧虚构的人物和故事,都影响着作者个人面貌和性情的呈现。相反,散文以写实求真为能事,形式自由,也撤去了虚构的帷幕,因此散文中的个人和自我比诗歌更为亲切自由,比小说更为直接明快,特别是现代白话散文在这方面表现得更为明显。相对于其他文类,散文是一种更具私人化、个性化的写作。而个性与共性是相互成全的,具有个人精神印迹的散文,往往能深刻地传递出人类共有的厚重情感。以此观之,一篇散文作品要达到“厚重”的境界,作者必须深入地解剖自我,在思考和表述中张扬个人的气质和胸襟,展示个人的人格与智慧,如此方可“思接千载,视通古今”,成就万千气象。

有分量和力度的散文往往伴随着理性的思辨与灵魂的锤炼,但如何让“厚重”的思想具体可感而不显得冰冷抽象,这也是必须面对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是从细节经营起。

散文重在表达真情实感,而情感与体悟是否真诚深切、直击人心,关键看细节是否生动、饱满。丰盈而又充满意味的细节描写,是散文作者敏锐洞察力的外在表征,凝聚着作者对现实生活、社会历史、天地人心的深刻体察,可以让读者感受到作者个人生命的体温和热力。尽精微而至广大,细节的力量正是来自此。如有的散文以温和、从容的语调,细致入微地讲述着世间的人事与物件,在精细的打量与书写背后,我们看到的是学者的内敛与严谨,以及文人的趣味和情怀,地域和家国的历史变迁在个人眼光的亲切注视下无不显得绵长、醇厚。相反,有些学者散文或文化散文读起来之所以味同嚼蜡,就在于作者把自己埋入无穷尽的材料、学识和沉思中,而忽视对细节的发现和捕捉,个人的悲欢和低回婉转无所托付,文学美的质感和弹性也就难以显现。

(作者:王炳中,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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