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鳄鱼凶猛,大象慈悲

发布时间:2024-11-30 11:16:53 来源: sp20241130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倪伟

  发于2023.11.27总第1118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11月28日,莫言将回到老家。这一天,位于高密的莫言文学艺术馆将正式开馆,馆中展示着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文学之路,像是一份总结陈词,但未完待续。

  现在,莫言常常出现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里。他担任着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的主任,干得十分投入,当代文坛的重要作家几乎被他请了个遍,来做驻校作家。他拉着余华、苏童、西川、欧阳江河等一众老友,亲自下场指导学生写作,“北师大青年作家群”呼之欲出。

  跟学生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太聊自己的老黄历,总喜欢问他们最近在玩什么新东西。学生回答,在玩塞尔达。莫言好奇,塞尔达是什么?

  他自己也中了“网瘾”,短视频刷得很溜。在《我在岛屿读书》节目里,嘉宾们谈到一种地方戏曲,他低头忙得不亦乐乎,几秒之后就搜到了短视频,放给大家看,操作之娴熟引发惊呼。而他与书友、北京舒同文化艺术研究会会长王振主理的公众号“两块砖墨讯”,四年来已经连续推出170多期原创作品,每期策划他都参与,网友的回复也认真阅读。

  莫言的身份越来越多,最新的身份是公益人士。他发起的“莫言同心”项目,定向帮助西部地区患先天性心脏病儿童,筹集的首批500万元善款,已经资助了近200个患儿。这件事他也做得很动情,与公益有关的活动他从不推辞。

  但话说回来,作家莫言去哪儿了?

  获得诺贝尔奖11年来,莫言写作速度大为减缓,前5年没有发表任何作品。随后,才有各类体裁的文字陆续刊出,有短篇小说、戏曲剧本、诗体小说、儿童文学,还有大量的诗词。而一本用心颇多的新作,今年终于出版。

  “尽余生完成小说家到戏剧家的转型”

  爱说故事的莫言终于又有新故事了,今年出版的新作名为《鳄鱼》。只是这个故事不再是以小说的形式讲的,而是一个话剧剧本。读者不免猜想,这是小说家旁逸斜出的玩票之举吧,他终究会回来写小说的;但对莫言自己来说,这可能预示着一个决定性的转向——我们的诺贝尔奖作家,今后要转型成为一位剧作家了。

  这事儿是莫言在莎士比亚面前正经发过誓的。莫言是莎士比亚的忠实读者,他去过三次位于英国斯特拉特福镇的莎士比亚故居,2019年那次,他在莎士比亚故居的铜像前发誓:要尽余生完成小说家到戏剧家的转型。这事后来又被他说成了段子:当时余华和苏童也在身边,莫言说,这样就可以跟他们区分开了,我是剧作家,而他们,写小说的。

  然而,真的从此转向戏剧了吗?面对《中国新闻周刊》将信将疑的求证,莫言点了点头:“我想,起码会把一大半的精力放到话剧写作上来。”

  细究起来,莫言对戏剧的热衷其实并非心血来潮。回顾过往的创作履历,他的文体涉猎之广、跨界之频,在当代作家中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的。在为他赢得名声的小说之外,他还写过诗体小说,热爱作诗填词,写过戏曲剧本,写过歌剧剧本。话剧也不新鲜,已经有《霸王别姬》和《我们的荆轲》两部作品,后者成为“话剧殿堂”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保留剧目,演出超过百场——这是对剧作家水准极具说服力的认可。

  即便是在小说内部,他著名的江河滔滔、泥沙俱下的语言风格,也常常溢出常规小说叙事框架之外,不时展开一场偏离常轨的语言狂欢。譬如2001年出版的《檀香刑》,便是以他故乡地方戏曲茂腔为灵感,将主角设置为一个走街串巷到处演出的“猫腔”演员,唱词无处不在。他常常说,《檀香刑》就是一部戏曲化的小说。在获得茅奖认可的《蛙》的最后一部分,他竟出人意料地写了一部完整的话剧剧本。

  习惯从古典文学中汲取灵感的莫言,也看出了古典文学与话剧的共通之处。中国古典文学不擅长心理描写,而是通过语言、行动的白描表现人物,依靠对话与行动推动情节发生,这正是话剧的特质。“我们古典小说的看家本领就是白描,通过对话和行为让读者感受到人物性格和内心活动,这是很考验人的,也是中国作家先天的优势。”莫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真正的兴趣是在话剧,他觉得中国作家写话剧顺理成章。

  戏剧血液的根植可以追溯到他贫瘠的人生早期。在六七十年代的山东农村,能借到的书只有寥寥几本小说,田间地头的戏曲则大大填补了这个爱听故事的孩子的想象。后来,当他在军营里提笔尝试写作,首先想到的就是写一个剧本。1978年,他被话剧《于无声处》所震撼,模仿着写了个叫《离婚》的话剧,寄给很多刊物,都被退了回来。几年后再看,他一把火烧掉了这本稚嫩的习作。

  最初的念想始终保存着荧荧火光,在小说写作的间隙偶尔添把柴火,形成了与小说并行的另一个作品序列。他现在有意让这个序列丰满起来。适逢2021年春节前,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老院长张和平和时任院长任鸣来找他,对他说,你该给我们写了吧?莫言想起10年前,他对张和平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外逃贪官的故事。于是提笔,笔下的对话一行追逐着一行,一年后写完了《鳄鱼》。

  “这个形象过去没有出现过”

  异国他乡海外一座空旷的别墅里,市长单无惮即将迎来55岁生日。对于官员来说,这正是一个春风得意、呼风唤雨的年纪,秘书为他筹备着一个特殊的生日典礼,但单无惮兴趣索然,甚至有些厌倦。因为一年以前,他带着家人和贪污的公款逃到此地,如今,市长不再是市长,而是一个被追逃的人民公敌,秘书也不再是秘书,只是一个别有所图的寄居者。

  故事就在别墅的大客厅里展开,从2005年到2015年,情人、秘书、商人、远房亲戚等各路仰赖单无惮过活的人物粉墨登场。他看穿了他们的意图,奚落他们,也纵容他们。他关心着自己在任时开建的一座大桥,也关注着北京奥运会的举办,他思念故国,又深感愧疚。而故事真正的主角其实是一条鳄鱼,那是商人给他祝寿的贺礼,第一幕中还是一只30厘米长的宠物,到最后一幕已经长成逼近4米的巨鳄。它一直趴在别墅客厅的鱼缸里,冷眼旁观十年来所有发生的事。

  构思这部有关贪官的话剧时,莫言偶然得知一个邻居小伙子喜欢养爬行动物,他去参观了他的宠物们,其中就有一只小鳄鱼。邻居告诉他,鳄鱼能长多大,取决于容器。这个特殊的习性带给莫言启发,人的欲望也是如此,如果不加以约束,就会像鳄鱼一样放肆膨胀。他将鳄鱼设置为剧本里一个关键性的意象,并在结尾处掀起剧情高潮。

  对反贪问题的思索持续了经年。多年以前,莫言曾经为几位同事、朋友、老乡的书作过序、写过荐语,当时他们都是正直向上的公职人员,后来逐步升迁到重要岗位,却猛然落马,令莫言错愕。他感到尴尬,自己的序言和推荐语竟然印在这些“被群众诅咒的人”的书上,自己为何早没有发现他们的真面目。随后他想明白了,人是会变的,他们并非天生的贪官,问题出在哪里?正是失控的欲望,内心的“鳄鱼”。

  莫言对贪官的故事并不陌生。从部队转业后,他曾在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机关报《检察日报》工作过十年,采访了很多检察官和贪官,主要工作是写以检察官为题材的电视剧。他见过形形色色的贪官,那些故事存储在他的脑子里。那时,他便不满一直以来对检察官和贪官的脸谱化刻画,泾渭分明的正邪对立,最终只能使得正邪双方都失去鲜活的人性,变得不可信。

  “贪官并不是天生坏种,很多贪官一开始也是满腔热情,想为人民服务,后来在各种合力的作用下,才慢慢发生变化。我想把这些东西完整地写出来,才能够塑造出令人信服的形象。”莫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莫言很好奇,那些逃到国外的贪官,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之中,他们还热爱祖国吗?还有权利爱国吗?还有资格爱国吗?

  “我沿着这个人物的心理和情感逻辑来推演和证明,我认为他是爱国的,而且也是有权利爱国的。爱国会让他忏悔,忏悔让他更加爱国,”他说,“所以这样一个贪官形象,我觉得在过去的舞台上和影视作品里是没有出现过的。”

  这是一个并不容易阐释的问题,它指向真实的人性,却挑战着某种社会情绪。提出这个问题的莫言,与在《蛙》中剖析政策带来的苦痛,以及以《丰乳肥臀》的大胆震动文坛的莫言,依然拥有同一份勇气。

  戏剧的结尾处,鳄鱼跳出鱼缸,单无惮才发现,这只鳄鱼听得懂人话。十年来的一切,都在这只鳄鱼的眼皮底下发生。在单无惮走向人生终点之前,鳄鱼开口,给了单无惮一段贴切的判词:“作恶多端却良心未泯。畏罪逃亡却热爱祖国。喜欢女人却终被女人抛弃。满怀壮志却一事无成。放纵欲望导致家破人亡。豢养鳄鱼最终葬于鳄鱼之腹。”

  “文学之外”的文学

  《鳄鱼》出版之后,莫言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今年夏天,他和王振在肯尼亚、英国等地旅行了一个多月,在非洲大草原上看斑马、野牛、狮子、大象、长颈鹿……追逐落日与朝阳。在马赛马拉大草原,看到河流中的巨鳄,他“做罢鳄鱼戏\再写鳄鱼诗”,写下短诗:“如朽木\如泥塑\如铜铸\河滩上僵卧着我的鳄鱼\金色的鳞片倒映水中\流畅的线条化为音符\鸟在谛听。”

  在非洲,他被一种动物感动。面对荒原之上的大象,他感受到那种无言的博大和镇静。“面对巨兽\我心羞惭……仁慈宽厚\必多友声\在陆为象\在海为鲸。”他写道。

  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旅行。过去几十年,他的旅行几乎都与文学相关,每个终点都有一把椅子,等着他去谈论文学。而这次,他纯粹出于对大自然的兴趣,不再为文学而出差。他扛着炮筒一样的相机,在大草原上跟随动物迁徙,拍照、录视频、作诗、写书法,然后发在他的公众号“两块砖墨讯”上。

  这个公众号是最近几年莫言用心颇多的事务,乍看上去,像是一个退休老头自得其乐的自留地,记录着游山玩水、舞文弄墨的轨迹,但他自己将公众号的内容也视为一种创作。每周一期的推送里,他作诗、填词、写字,年轻时滔滔不绝讲故事的冲动,随着年纪的增长,精炼成如今的短阙、绝句和长诗,他与文字依然从未断绝。

  “即便现在在手机上看到的很多东西,也是一种文学,只不过相对比较短。再好的剧,必须有剧本,再好的段子,也是靠语言构成的,因此文学是无处不在的,文学的重要性并没有减弱。”刷了几年手机,莫言生出这样的感悟,“只要有情感就需要抒发,就会有文学,没必要那么悲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这些从事文学写作的人不应该消沉,而是应该充满信心,要适应当下这种环境,而且我相信,总有读者还是会回过头拿起一本书来阅读的。”

  对书法的兴趣不仅催生了公众号,也催生了他的另一项新事业。

  2022年春节,他与王振在一起写“福”字,一口气写了差不多150个。他突发奇想,可以拍卖一些“福”字,捐给慈善机构,帮助西部地区的先心病患儿。对先心病患儿的关注始于多年以前,他曾定向捐出过100万元稿费,救助了60多个患儿。这次的“福”字拍卖,最终被一家企业以500万元全部买单,并承诺往后5年,每年以300万元继续捐赠“百福”使用权的收益,总计超过2000万元。

  “当我握住那个儿童冰凉的小脚丫的时候,真是感觉到,怎么说呢,那是内心最柔软的时刻。让你感觉到一个弱小的生命在你的帮助下,可以慢慢地成长起来。”说到这里,莫言一贯激昂的语气突然柔和下来。

  2022年元宵节,他去医院看望接受资助前来动手术的患儿,看见一个被病痛摧残的一岁患儿,十分虚弱,像个“小可怜包”。小朋友光着脚,他忍不住俯身,握住了孩子的小脚丫。后来的日子,他无数次跟身边人说过那个时刻带给他的触动。

  今年9月,他参与了一场“与莫言同行”公益直播,在视频里再次看到那个孩子,已经恢复健康,对着屏幕这边的他叫“爷爷”。“‘爷爷、爷爷’,两声爷爷叫得我幸福的……真是感觉到,为这些孩子们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像一个寻常的六旬祖父,说起这些时刻,莫言满脸幸福和慈祥。作家确实已不再年轻,他以“齐叟”为书法落款,齐国的老叟。笔锋会钝化,文气会凝滞,40年过去,犀利如刀的青年作家转眼两鬓霜雪。但书里书外,主题从未偏离,“文学就是写人,写情感,写生命”。

  《中国新闻周刊》2023年第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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