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物的活化:与新观众的新关系

发布时间:2024-11-26 00:00:42 来源: sp20241126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李静

  发于2024.6.17总第1144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从山西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进门不久,在一幅幅斑驳残缺的壁画中,吴建新忍不住又驻足在娄叡墓壁画《鞍马游骑图》前,虽然在博物馆里工作,为游客讲解的频次已难以计数,但每一次,他还是会被《鞍马游骑图》中心那匹枣红色的马吸引。这匹马的面部糅合了人像特征,且双眼意外地具有“裸眼3D”效果,无论站在画的哪个角度,它都在看着你,跨过1450多年时光,用眼神诉说千言万语。

  有人猜测这是未有真迹流传于世的北齐“画圣”杨子华的画作,还有人觉得无论作者是谁,他都把自己的目光和情感注入了这匹骏马。留给今世的谜题太多,这匹马在网上被称为“马娜丽莎”。连同北齐武安王徐显秀身披的路易十四同款银鼠皮草、与“LV”花色十分相像的马鞍褥图案等元素一起,在社交媒体上被年轻人称为必须找到的“隐藏彩蛋”——在历史的切片与现实的碰撞里,人们找到了乐趣,继而产生共鸣。

  正是由于情感共振,今日的博物馆,早已不是严肃与高冷的面貌,而是逐渐成为人们热衷的生活休闲和旅游方式。山西作为文物大省,无论是2023年底新开的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还是山西博物院这样的百年老馆,都成为历史爱好者的理想目的地,更是山西旅游者热衷打卡的热门项目。

  这背后,蕴含年轻一代观众对高品质文化产品的诉求,也有山西文博人由教育者向服务者的转身以及对文物在保护基础上进行活化的努力。当博物馆变得更开放、包容和有趣,它所追求的就不再仅仅是教育,而是相遇,至于心灵的碰撞,自然而然会在相遇后发生。在偌大的城市里,也许它会像海上的灯塔,无论现实如何纷繁复杂,好在总有这一方天地,有那些从数千年时光中走来的器物和故事,给予人们绵长的陪伴与慰藉。

  北齐往事

  “很像里面的封土堆吧?” 太原市文物保护研究院北齐壁画博物馆馆长王江轻轻摸着博物馆黄土质感的外墙,“黄土”上的“虫洞”、被雨水冲刷的“印记”、风化的“开裂”等,都是比照着徐显秀墓封土堆复制还原的。走进馆内,站在真正的封土堆旁,你会发现,它确实与博物馆的外墙如此相似。作为一馆之长,从2015年接受任命的那天起,王江从头到尾参与了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的策划、修建全过程,从馆体设计到馆内布展陈列甚至每一处灯筒的位置和灯光的调试。

  这座展馆仅有3830平方米,建于“200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北齐徐显秀墓遗址之上,将公元571年徐显秀下葬时的墓葬原貌展现于公众面前,成为中国第一座遗址类墓葬壁画专题博物馆。

  一生辉煌、善战骁勇的武安王徐显秀,历经北魏、东魏、北齐三个朝代,见证了中国历史走向盛唐,他死后沉睡之地超过300平方米的壁画,包含彩绘各类人物近200个,其面积之大、绘画水平之高、保存之完好,极为罕见,是目前发现的同时期墓葬中保存最好的大型壁画墓。如今,它和1979年发现的太原娄叡墓、2008年发现的朔州水泉梁墓以及2012年发现的忻州九原岗墓壁画一起,讲述了一段未被时间冲刷掉的往日时光。

  南北朝时期,北齐只存在了27年,却历经6帝,动荡飘摇中,艺术家们蓬勃迸发的情绪为这个短暂的政权留下了绚烂的壁画艺术。那时,晋阳作为北齐王朝的别都,商贸往来频繁,不同民族和文化在此交流汇聚。徐显秀墓壁画中的仪仗队伍,既有鲜卑人也有汉族人,他们共同存在于一个画面中,没有明显的社会地位区分。朔州水泉梁墓壁画里,高鼻深目、胡须浓密的中亚粟特人驭手,就走在墓主人出行的车马队里。盛唐时代文明交融的景象,已露晨曦。

  距离北齐灭亡还有6年时,征战一生已经70岁的徐显秀,病逝在晋阳家中。那应该是一场隆重而高规格的葬礼,请来其时名震天下的画师,因为墓中壁画极为精美,栩栩如生,所绘人物基本与真人同高。但不知什么原因,如此规模等级的厚葬,却在仓促间完成,墓道壁画没有施地仗层,只在粗糙的土壁表面刷一层白灰水;尊贵貌美的女主人被画有3只眼睛,显然是画错的1只眼睛没有时间仔细涂改,直接又画了1只相对称的;北壁东侧乐伎中有1人做出吹笛子状,却被画师遗忘了所吹奏的乐器……难以解开的谜底和昔日的胡风华彩一起埋入黄土,直到2001年春天,一场抢救性的发掘,才让那段北齐往事重现于世间。

  王江至今都忘不了第一次走进徐显秀墓遗址时的情景——一片梨园中的黄土坡,虽然标注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现场连围墙也没有,“一个土房房,两个老汉汉”,待他走进墓道,壁画的粉化脱落状况让他吃了一惊:“好像吹一口气它们就会消失一样,当时真是感到怕了,这么珍贵又脆弱的文物,该怎么保护?”

  王江被任命为馆长时,徐显秀墓遗址已经结束田野考古,经历了发掘保护阶段和修复保护阶段。当年的发掘历时两年之久,时间远远超过其他同类型墓葬,原徐显秀墓考古队领队常一民回忆:“墓葬所处的位置,正好是梨园的下面,有些梨树的根系已经扎到墓道内,与壁画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了一起。为了最大程度地保护壁画,考古人员都是在土堆前跪着、趴着,用牙签一点点清理,精细到就像在剥离蛋壳内壁的薄膜一样。”

  尽管在边发掘、边实验、边保护的过程中,已经对壁画进行加固、修复,也解决了墓葬结构失稳坍塌隐患,但壁画墓葬一经打开,无形中就打破了原来地下所形成的稳定环境,结构失稳、植物根系破坏、起甲、空鼓、龟裂、颜料粉化、酥碱等反复出现的“病害”,是王江接手遗址时面临的棘手问题。更难以做出的抉择是:选择揭取搬迁易地保护,还是原址保护?业内观点不一。

  从国内经验看,20世纪70年代以前发掘的墓室壁画一般采取揭取搬迁易地保护、墓葬封存回填的方法,到20世纪90年代初才开始探索原址保护。而国际上,原址保护也一直是巨大的难题,不时就有原址保护失败的案例。

  作为原址保护的支持者,王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揭取下来的是艺术,原址保护则是完整历史信息的储存。徐显秀墓从过洞、天井、墓门、甬道到墓室,所有壁画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与其他发现时就已部分垮塌、脱落的墓室壁画不同,它的壁画整体还完好地保留着,且地处高坡,几乎无地下水侵蚀。另一方面,壁画通体没有地仗层,支撑壁画绘制的只有一层薄如水的白灰粉层,这意味着壁画几乎直接画在土墙上,如果揭取,过程中的损失率会非常高。可以说,徐显秀墓原址保护难度大,但完整揭取的可能性更小。经过多次论证,最终国家文物局决定原址保护。

  几乎从决定原址保护的那刻起,就决定了依托原址的北齐壁画博物馆,将是一个特殊的博物馆。后来负责博物馆数字虚拟现实的吴建新记得,那几年,王江在工作之余经常找来几个热爱壁画且关系不错的业内专家,坐在土房子外梨园的空地上,畅想未来的博物馆应该什么样。

  用科技的稳定解决壁画的不稳定

  在墓葬遗址上建一座理想中的博物馆,并没有那么简单。建馆前,徐显秀墓先采取了一系列环境控制方法。例如,墓葬遗址外围直径50米范围内恢复原生态植被,构建完善的直排水体系,封土堆周边铺设膨润土防水毯,利用盗洞增加抽排风设备。这些措施可以减缓外界环境变化对墓室微环境的影响,稳定墓葬赋存环境。

  徐显秀墓所在的王家峰原本叫作“王家坟”,自古就是风水宝地,在实行土葬的年代,附近村民仍会将往生者埋葬于此。为了保护遗址和修建博物馆,王江和同事没少到村民家做工作,动员迁坟,好几次被村民养的羊和大黄狗追着跑。

  2020年,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终于破土动工。施工过程严格遵照最小干预原则,每一步都有专项方案,保证文物安全。墓葬周边要建设止水帷幕,同时构建139根18米深的建筑桩基,为减少震动,全部采用人工挖孔。博物馆建成后,恒温恒湿,内设59个传感器实时监测。

  就这样,目前全国唯一一座建设于壁画墓葬原址上的专题博物馆建成了,今天的游客可以看见徐显秀墓出土时的面貌,徐显秀墓原址保护也成为中国考古遗址保护利用的一个典型案例。

  今天,隔着玻璃幕墙,远观墓道壁画遗存的原貌,与欣赏揭取下来的壁画感受完全不同,仿佛在和1450多年的文化遗址直接对话,文物的直观性和信息完整性带来身临其境的观感,可以说是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的最大特色之一。对墓道和墓室只可远观而不能直接走进的遗憾,被虚拟高科技手段弥补。

  将虚拟现实作为博物馆的重要展示手段,是王江在博物馆设计之初就想好的,“博物馆建在墓葬原址上,可是徐显秀墓不可能让大家下去,这是一个核心问题。进不去怎么办?数字化虚拟现实,当然就是最好的方式”。2018年,王江到徐显秀墓遗址工作的第三年,开始边探索遗址保护边开始数字化采集,2019年,徐显秀墓线上数字博物馆已经建成。吴建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那时国内采用虚拟现实技术的博物馆还不多,尚未动工的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是第一批引进数字技术建立虚拟现实的文博单位。

  可以说,徐显秀墓从前期保护到后期建馆,一直在运用最新的保护理念和科技手段,很多人说王江想法超前,王江感慨:“一切手段源于对‘不稳定’的担忧,墓室环境不稳定,周边环境不稳定,壁画本身不稳定,我想用稳定的科技去解决这个‘不稳定’,也是被逼着,不得不超前。”

  如今,在徐显秀墓的封土边,戴上4K VR眼镜,“任意门”便瞬间开启,观众走下墓道,绚丽奢华的墓室壁画清晰可见,等高的壁画人物伫立在面前,墓主夫妇端坐帐内,侍女、随从站立两侧,乐伎兴高采烈地奏乐,仪仗队整装待发……转动身体,便能全方位欣赏墓室内的各个场景,360度无死角,也可以抬头望向空中,墓室穹隆顶两侧的盗洞都真切地展现在眼前。4K VR眼镜的摆放位置是王江特意选定的,他觉得,只有在封土堆边“走进墓室”,人们才会有最逼真的沉浸感。

  沉浸式体验和互动参与,渗透在展馆的各个角落,几乎成了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的标签。展厅内,徐显秀墓正面北壁的“夫妇宴饮图”被搬上互动投影墙,只要拨动琴弦,就可以与画中乐伎共弹一曲。圆台形的环幕动画让忻州九原岗墓壁画《升天图》动了起来,抬头便可看到手执口袋的风伯,努睛露齿、持槌击鼓的雷公,赤身骑龙和倒水泛洒的雨师。

  在吴建新看来,正是实物+展板+动画视频+数字技术等方式的融合,营造出“人在画中游”的奇妙体验,使观众走进博物馆时,感官体验丰富了起来,沉睡的文物也“活”了过来,从而让我们了解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北朝时代。

  自2023年底开馆,凭借这份独特的体验,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迅速成为博物馆界的“顶流”。王江记得,刚开馆那几天正好赶上雨雪,进馆参观的人太多,为了保持展厅干净,保洁员不停拖地,一天下来走了两万多步,可见其火热程度。如今,即便非节假日,如果不提前1—2天预约,也很难获得当天进馆参观的门票。不少外省市游客抱怨当天预约总是“已满”,现在博物馆每天为大包小包的外地游客预留了三四百张线下票。

  百年老馆的现代博物馆之路

  如果说,才开馆半年的北齐壁画博物馆可以看到三晋大地上年轻博物馆崭新的理念,从王家峰一路向西,沿着滨河东路走过去,展览面积1.3万平方米、共有藏品50余万件的山西博物院(以下称“晋博”),则展现了一座百年老馆的气度与复新。

  晋博是近代中国最早诞生的博物馆之一,1919年,它的前身山西教育图书博物馆在太原文庙成立,它与南通博物苑、北京国立历史博物馆等一道,打开了一扇传播新知、开启民智的大门。可以说,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中国第一代博物馆自诞生之日起,就背负着唤醒国民的教育任务,当年的山西教育图书博物馆为先进思想在山西乃至全国的传播都发挥了作用。

  晋博副院长赵志明回忆,自己在1988年参加工作时,各博物馆基本还是承担重要的社会教育作用,那时来博物馆参观的通常为集体,要么是学校组织,要么是单位组织。因此在20世纪80年代,几乎全国文博界对博物馆展览体系的设计思路都还比较单一,个性化少,简单说,“一个博物馆,我去一次可能就够了,多少年内都不用再去,因为展览不会有什么变化”。

  文博人理念的改变几乎与社会发展同步,赵志明举了个最直观的例子:“以前好几个月工资才能买一辆自行车,出行都不方便,还是单休,会有多少人有空来博物馆?当出行便捷,空闲时间增加,民众素质提升,产生各式各样的文化需求,博物馆自然会从沉闷严肃的教育者位置上走下来,向文化服务者的方向转变。”

  2005年9月,山西几乎举全省之力建造的晋博新馆正式与公众见面。新馆很大很美,但在赵志明看来,最大的改变,是汇集最新考古成果后把整个山西乃至华夏人类的历史重新提炼出七大历史专题和五大艺术专题,其实就是,改变讲故事的方式,“整个展览体系,我们都下了很大功夫”,琢磨怎么把故事给讲好。

  新馆的布展从古人类生活讲起,经过夏商踪迹、晋国霸业,再把戏曲、晋商等在各个历史阶段的山西特色串起来。赵志明不否认博物馆的最终目的仍然是教育,但它无疑在“相遇”之后,如果文物与观众压根没有相遇,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想让两者相遇,赵志明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叫“双向奔赴”,博物馆必须从高冷的神坛上走下来,变得亲和、开放、有趣。最终晋博将整体的叙事表达定位在中学生层次,也就是说,具备中学教育水平的人都能看懂。

  作为公共文化空间,2008年博物馆免费开放后,几乎每一座博物馆都面对复杂的观众群体。在博物馆数十个世纪的恢宏历史面前,现实的个体差异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赵志明没事的时候喜欢到馆里转悠,观察观众。他发现无论是谁,在博物馆里,似乎都能沉得下心,他们似乎把紧张的工作和生活里的烦恼都忘记了。他觉得博物馆就该是这样一方天地,让人们松弛下来,进入与历史的对话,也许借机也会和自己对话,如果再能有一些思考和感悟,那就更好了。

  为了能给观众更丰富的体验,从2020年开始,晋博用3年时间完成了整体升级改造,实现了实物呈现+辅陈解读+数字延伸,全部展品都可以通过扫描二维码,了解其背后的故事。展柜玻璃升级为低反玻璃,视觉效果近乎“裸展”。展厅内增加了多个多媒体现代设备,注重展览的故事性呈现和展品的通俗性解读,动手体验、互动游戏等项目也增加了,让历史展陈不仅变得丰富、饱满,也变得好看、好玩。

  今年开始担任晋博院属文创公司总经理的姚香曾在一线做了十几年讲解员,她眼见着近几年观众人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到2023年,迎来爆发。根据国家文物局发布的数据,2023年中国博物馆接待观众12.9亿人次,创历史新高。如果说,观众们觉得博物馆变了,不再高高在上遥不可攀,文博人有相似的感受,觉得观众也变了。姚香记得,2006年自己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和观众互动,问大家,青铜鼎是做什么用的?说什么的都有,10个里只有1个能说出,是祭祀用的礼器。十几年后的今天,姚香再问这个问题,10个里有9个说祭祀用,甚至还有5个知道,祭祀的时候用来烹肉。在姚香看来,如今的博物馆热不是偶然,而是十几年来,博物馆全面免费开放进行历史文化知识普及后结出的果子。

  具备一定历史甚至考古知识的观众自然对博物馆提出更高要求,每年晋博都策划不同的特展和主题展,总有新意,观众的兴趣和反馈是重要参考。山西博物院学术研究部主任陈汾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博物馆早已走出了自说自话的时代”,不再关起门来想当然,策展理念、展览呈现方式都越来越多样。

  去年,陈汾霞和几个同事策划了“且听凤鸣:晋侯鸟尊的前世今生”特展,无论展览内容还是展览方式,都以两轮观众问卷调查作为参考。由于晋侯鸟尊是晋博的“镇馆之宝”,有重大历史和艺术价值,很多人认为主题应该恢宏庄严,但根据策划和调研,最终项目组把展览主要目标观众定位在三至九年级学生,并延伸至16—30岁年轻群体,在展览中以“晋侯鸟尊”为第一人称来介绍自己的前世今生,用连环画的轻松方式讲述文物故事和晋国的历史文化,完成了一次大胆的突破。

  能看得懂,总有“上新”,多媒体辅助手段又能让人了解文物背后的人物、历史、社会背景和时代生活,如今来晋博的人不但更多,平均停留时间也更长了,总有人在社交媒体感慨,不知不觉就待了四五个小时,“差点把腿留在馆里了”。

  有趣和严肃矛盾吗?

  打开社交媒体,除了鸟尊、青铜龙形觥等国宝,晋博被网友打卡最多的是一尊原本并不起眼的陶俑,他用一根手指翻眼皮的样子被脑洞大开的年轻人“一见钟情”,并做成表情包,配上旁白“略略略”,它被称为晋博最突出的“显眼包”。更让人惊喜的是,这个陶俑走红不多久,晋博文创店里出现了一款印章,图案就是这位陶俑,上面还配上了“略略略”3个字,不少网友惊呼:这是被官方认领了吗?

  姚香给了《中国新闻周刊》肯定的回答,她几乎每天都到社交媒体看网友留言,晋博50多万件文物中,能被选中开发文创产品的,除了其本身的历史价值,也考虑人气,被称为“3000年前愤怒的小鸟”的青铜器鸮卣和“略略略”陶俑就都是因此而进入她和文创同事的视线,被昵称为“最萌战神”的鸮卣已经被开发出了110多款文创产品。这些文物自带现代人认为的喜感,被当下的年轻人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演绎,又再被博物馆看见,这大概就是赵志明所说的“双向奔赴”,无形中也实现了现代博物馆在诞生第一日起就追求的朴素理想——为未来收藏过去,继而成为两者间的桥梁。

  在山西文博界,各式各样的“活化”手段早已不是个案,早在3年前,山西就成立了文物单位文创联盟,“以点破面”打造文化IP,推动各文物单位文化创意产品的开发。山西启动全省文物数字化保护工程则更早,并在此基础上丰富文物展示手段。包括云冈石窟、徐显秀墓、永乐宫等在内,山西共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531处,位居全国第一。利用互联网、云服务、人工智能、VR等数字科技手段,山西精心打造了一座“永不落幕的博物馆”——山西文物数字博物馆。从2023年6月开始,打开微信小程序“山西文物数字博物馆”,就可以对山西丰富的文物进行云“观赏”。

  博物馆里的历史文化元素正在镶嵌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去年年底,因为电影《封神》而出圈、位于山西省芮城的永乐宫举行了IP品牌发布会,除了开发文创产品,还推动商业化的跨界合作。例如某乳制品将永乐宫壁画中的福禄寿三星融入进新款包装;网易游戏《梦幻西游》借鉴“永乐宫”“晋祠”等地标,永乐宫《朝元图》等象征性文物和故事也进入游戏,形成了一系列吸引玩家的游戏任务。

  永乐宫壁画保护研究院宣教部主任张青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些合作能够将永乐宫的IP转化成更受年轻人喜欢的形式,等于是对文物内容的多维度展示。

  原本高冷的博物馆文化,在人们的关注和参与下变得越来越亲切可爱,甚至文物学会了卖萌耍宝,却也因此引发一些担忧——当文物走下神坛变得娱乐化,是否会削弱其本身的严肃性?这可以说是当代博物馆需要面对的新课题。

  最具娱乐性的无疑是各种表情包,这几乎是年轻人最爱玩的打卡新模式。“我不理解”“不想上班”“丑拒”……他们总能从形形色色文物中准确找到那张可以进行“二创”的脸,底下的评论一概是表达共情的“戳中笑点了”“简直是我本人”…… 搞怪的年轻人走进博物馆,寻寻觅觅探索千年历史的传奇奥秘时,还要“找自己”。再借由这些“显眼包”文物,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社恐”“自嘲”“尴尬”……文物再不是展柜里冰冷的物件,而是能用来自我表达的载体,上千年的“次元壁”在此刻碎了一地。

  赵志明没少在网络上看到年轻人用晋博里比较喜感的文物形象进行“二创”,有些让他感觉脑洞挺大,只要不是恶意的歪曲和丑化,他认为没问题——年轻人的脑洞大开首先是因为一件文物让他产生了共鸣和兴趣,这就是热爱的第一步。也正是因为他们那些联结历史文化与现代生活的“二创”,使很多原先冷门的文物被“看见”。赵志明说:“只要是在尊重的前提下,应该包容年轻人对文物和历史有自己的喜爱和理解方式,1000个人心里还有1000个哈姆雷特呢。”

  王江也常看到网友用北齐的壁画人物做表情包,他觉得无论是哪种“新玩法”,归根结底都是年轻人在新时代语境下的“文化认同”。在他看来,博物馆本来就不是文物仓库,千年前古人的丰富想象力和艺术创造力,与今天人们的思想相碰撞,自然会产生“火花”。年轻人正是在一场场有趣的“穿越”体验中,与古人的日常生活、喜怒哀乐有了情绪共鸣,才会开始对这片土地的悠久历史和文明演变产生强烈的求知欲。在王江眼中,“所谓活化利用,本意就是让更多人接触到、看得懂文物,对其感兴趣,从中汲取滋养”。

  身为一个日常生活与考古和文物并不直接相关的普通人,也许正是聊天时使用的表情包、“萌萌哒”鸮卣毛绒公仔、鸟尊拼装积木等,让我们和文物产生了长久的“链接”,当历史融入生活,它们很可能成为吸引更多人更多次走进博物馆的“破圈之钥”,也成为文物的有力“代言人”。

  山西文博人探索出的“活化”,已经给古老文化的保护和传承,提供了新的思路。那些上千年甚至数千年前的书画器物、瓶瓶罐罐,被从尘封中请了出来,不但进入博物馆,还登上了互联网,或者变换一个形式,走入你我的日常,它们不仅在讲述昔日生活的片段里,唤起人们对于历史的想象力,也重新拥有了自己的温度和气息。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22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编辑:李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