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计兵:低处飞行的诗人

发布时间:2024-11-25 22:02:34 来源: sp20241125

  出版两本诗集,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获紫金山文学奖,仍以送外卖为生

  王计兵:低处飞行的诗人

2023年12月26日,送外卖途中的王计兵。 摄影/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2023年12月28日,王计兵用小卖部的电脑上网。摄影/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2023年12月26日,王计兵家中仍用着十几年前邻居送的旧沙发。摄影/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前两天,送外卖的途中,他看到几只麻雀落在电线上,写“它们落定成一句标语”;看到一位流浪者,写“他被月光的银丝捆住/像一只蛹/被自己的丝裹住”。

  读诗时,王计兵的眼睛眯起。他中等身材,举止斯文,讲话不疾不徐,且十分礼貌;刚喝下咖啡,他怕有气味,立刻用清水漱口。

  关于55岁王计兵的常见标签是诗人、农民工、外卖员、小卖部经营者,邳州王庄村人在昆山;还有他最著名的诗作《赶时间的人》。

  2023年,外卖员王计兵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他出版了两本诗集,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获紫金山文学奖。第三本诗集也已在与出版社洽谈。

  这注定他不得不赶另一种时间:参加各级机关单位的会议,录制节目,接受采访,与各地作协外出采风。2023年整个12月,他只在昆山完整地待了三天。

  送外卖仍是本行。王计兵说,12月里空闲的三天,他都出门去送外卖,在目所能及的以后,也将一直送下去,“当你戴上头盔,骑上车,手机响起的那一刻,你陷入工作状态,你感受到一种真实,一种生活的本来面貌。”

  送外卖的间隙写诗

  我不叫兄弟/兄弟在别的城市/我不叫父母或孩子/他们都在乡下/我明明一动未动/名字却跑丢了/你可以叫我:上一个/也可以叫我:下一位。

  ——《请叫我王计兵》

  2017年,在一个诗友群里,杨华与王计兵结识,两人同岁且同乡,相见恨晚,从晚上八点聊到十一点。

  几个月后,杨华到昆山出差,借宿在王计兵家,两人在一间矮小的阁楼爬上爬下,找诗、读诗,兴奋异常。

  作为江苏省邳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杨华见惯了许多坐在办公室、喝着茶、吹着空调的诗人,王计兵很不同。王计兵是在疲于奔命的间隙写诗——白天他是外卖员,等餐时,敲一扇门时,骑着电动车穿行时,灵感来到,他就向自己的微信发送语音。晚上回到自家的小卖部,坐在香烟、电池和糖果堆里,把语音整理成诗样的文字,录入电脑。

  杨华盛赞王计兵的诗,“有一种质朴的力量感。”并要他坚持写作。王计兵掉泪了,问,“诗歌这个东西不能养家糊口,我到底该怎么做?”

  王计兵的生活里,经济窘迫是贯穿的主题。19岁,家里没钱建房,他和二哥到沈阳做木工。20岁,他回到家乡,在沂河里捞沙子。结了婚,仍受穷,他与妻子去新疆打零工,又独身去山东开了七年翻斗车。2002年春天,他和妻子来到昆山时,全身上下只有五百元钱。最困难的时候,一家人住在废弃河床上搭出的木板房里。摆地摊、拾废品,夫妻两人攒了些本钱,在2005年开起一间日杂店,勉力维生。再后来,女儿借读高中,儿子赶上昆山市的积分入学政策,只能入读昂贵的民办初中,每年要共计近十万学费;2014年,他与妻子在昆山买下第一套房,房贷成了另一座大山;实体小卖部的经营越来越差,月利润只有两千元左右。

  杨华来访时,王计兵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讨生活,除开店以外,他骑三轮车卖水果,在铁路上做装卸工,在小卖部门口支早点摊。2018年,他开始兼职送外卖。但外债还是越欠越多。

  写诗是纾解苦闷的良方。十多年里,他每天会写两三首诗,写自己的心境与生活,写熟悉的父母、妻子、孩子,写陌生的保洁员、农民工、外卖员们——与杨华相识时,他已写下几千首诗。

  酒桌上,杨华劝王计兵投稿。喝完那顿酒,王计兵选了十首诗歌投出。一投即中,在《绿风》诗刊上发表了三首诗。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发表诗作,拿到数百元稿费。他再投稿,再中,样刊一本本寄回,收在小卖部的货柜上。

  同年,杨华将他引荐入徐州市作家协会,他在诗友圈里变得小有名气。

  2020年,王计兵兼职的外卖平台举办了一场外卖员才艺展示,他拿了几首诗去报名,成功入选,得到300元奖金,并被放上网宣传。各类媒体找上门来,苏州电视台为他做了一期短纪录片。那之后,他发现,投稿比以前更容易了,“被采用的几率变更高了。”连《诗刊》也注意到了,主动为他发表了一组作品。

  2022年,作家杨丽萍发表报告文学《中国外卖》,采访王计兵并引用了他的诗歌,其中那首《赶时间的人》被媒体人转发到微博上,引来了2000万的点击量。半个月后,陆续有出版社联系王计兵,问他愿不愿意出本诗集。“我问,要不要我花钱?他说,不要你花钱,我们还给你钱。那我想,好。”

  2023年,《赶时间的人》同名诗集出版,一炮打响,获得豆瓣年度诗歌图书排行第一名。

  2023年年底,新京报记者在王计兵于昆山的家中见到他。电视背景墙上嵌放着他初投诗稿以来,获得的九个奖杯及奖状。更多的奖状堆叠着,被搁置在底下的电视柜里。

  他审慎地看待自己今日的处境,“成名是偶然的,是一种幸运。”他混迹过几个诗歌论坛,当过几任版主,“论坛里,有不少草根诗人都写得不错。但草根诗人们,很难走出来。”这种评价,也适用他自身。

  二十万字手稿被付之一炬

  王庄村太小了/小到在任何一张祖国的版图上/都找不到她/那么多庄稼,房屋和乡亲/不见了。消失在那么多/曲曲折折的线条里……

  ——《村庄和地图》

  在昆山的某一天,王计兵试图在地图软件上查找家乡王庄,查询不到。他感到隐隐的乡愁。

  小时候,王庄村里种一季小麦,一季玉米。近些年,邳州发展银杏景观,和许多村落一样,王庄的农田成了银杏园。

  在那块苏北平原上,长到十几岁时,王计兵都没有察觉文学的迹象。

  他的成绩不错,一直是数学课代表,原本是要考大学的。初二那年,他父亲从广播里听说一所武校招生,“文武兼修”,怀着强身健体的希望,把他送入那所学校。他到了才发现,武校的文化课只在小学阶段。他写信告诉父亲,半个月后,父亲来了,被教练带去吃饭喝酒,“不知道说了什么,最后还是让我留下。”他就此失学了。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文化上的失落,便去乡里的新华书店,买下高一到高三的全部语文课本,自己读。

  真正接触文学是在沈阳。1988年,春节刚过,他踏上北上的火车,成为整支建筑队里最年轻的农民工。下工后的工友们聚众赌牌、谈女人,他也没有兴趣。为了找点事做,他继续在武校的习惯,每天外出跑步十几公里。跑了几次,发现离工棚三四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旧书摊,于是,每晚收了工,他就钉在那儿,看得最多的是期刊杂志,也有金庸、古龙、琼瑶的小说,但一天读不完,第二天再去,往往就找不见了。那会儿他对诗还没有特别的注意,只是赶时髦,抄过几句汪国真的诗。

  一年后,王计兵回到家乡王庄,在村后的沂河里捞沙子。那是“前半生最艰苦的日子”,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苦痛,激起他人生的第一个创作高峰期。他几次用买过冬新衣的钱,在集市上买回几蛇皮袋的旧书。1992年,他的小小说处子作《小车进村》在一家杂志上发表,后续又有多篇小说刊登。他还打算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他想当作家,靠写作谋生。他写得昏天黑地,有时放下笔,人就直挺挺倒下,晕厥过去。为体验小说人物的丧亲心境,他披麻戴孝地在村里走,这彻底激怒了父亲。同年冬天,他的包括二十万字小说在内的手稿被父亲付之一炬。

  30多年后,在昆山的家里,王计兵比划着身前茶几的高度,“我写了很多稿纸,至少比这张桌子高得多。”但旋即又补充,那时的他“太沉迷了”,是“不正常”的。

  “现实,占我生活的80%,浪漫只是生活中的20%。”他自评,现在的他绝不是个浪漫主义的人。

  焚稿事件后,他两个月不与父亲说话,而后自然而然地走向和解。专注现实,不再写作,是两人达成的默契。

  再后来,他结婚,去新疆、山东、昆山,没再和任何家人提起写作。但写作的欲望像好酒者喉咙里的馋虫,他忍不住。他又与自我达成默契,可以写,但不许再影响自己与家人的现实生活。

  起先他是写日记性质的文章,记录当天发生的事、遇到的人,或许再发挥几笔创作。在山东开翻斗车,他随手写的稿纸,第二天就扔进炉灶烧火。刚来昆山,他拾了一年荒,在废纸板上写所见所想——他的笔名“拾荒”就是为了纪念那段时光。

  2009年,王计兵家里购买了第一台电脑。他杵着手指头学打字,开通了QQ空间,把创作的文字发在上面。为了节省打字时间,有几次,他在保留故事完整性的基础上,将原本千字的文章删减成几段精彩的句子。

  其中一篇是关于母亲的,标题叫《我的白发亲娘》。十五年前,一位网友看见这篇文章,留言说,只要稍加断句,这就是一首现代诗歌。

  两人遂加了QQ,这位网友帮他完成断句,又将他拉进一个现代诗歌论坛。

  痴迷地读了许多诗后,王计兵发现,“原来这样写作的人非常多。”这种轻巧的、高效的又足以抒情的写作方式,成了他日后的首选。

  遥远的理解

  两个男人像两块木炭/各自守着炉火半边/煤球块偶尔炸裂,啪地一响/夜色深暗/偶尔有过路的车灯从门缝照进来/像是生活伸进来的一根火柴/一张脸皱纹纵横/另一张脸正在皱纹纵横/一条河流正在接近另一条河流。

  ——《和父亲一起除夕夜守岁》

  1992年,燕子和家人渡沂河时,遇到正在捞沙的、年龄相仿的王计兵。

  王计兵开艘小铁皮船,船上如坐了人,能装的沙子就少了。但他执意要载燕子一家人渡河。一来二去,两人熟络并恋爱、结婚。最早,燕子是他的文学观众,他会在河滩上预先写些话,假装无意间携燕子路过,给她惊喜;他抄书、抄精彩的句子,念给她听。起先,她也回抄并回念,但逐渐认为这是一种不务正业。“以为他就知道玩。”燕子说。

  “她是个百分百活在现实的人。”王计兵评价妻子,“比起给她买朵鲜花,给她买条手绢或者丝巾,她会更高兴。”于是,在妻子面前,他收敛起来,假装不再写作。

  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王计兵的创作没有任何受众。

  他感到孤独,“哪怕有一个读者也好。”

  2009年,被网友引入互联网上的诗歌圈后,在论坛和诗友群中,这种孤独感快速消解。王计兵至今仍感谢红袖添香论坛的一位版主,“他是一个特别宽容的人,只要发现一点意义或意境,就会飘红我的诗。”以他现在的眼光看,那时他的诗多含有极大水分。诗友间的这类鼓励,让他受用,也给他信心。

  另一种苦恼,源于在生活里隐瞒自己的写作。甚至在收到登有自己诗歌的样刊时,王计兵都悄悄藏起,不敢拿给妻子看。直到2019年,他获得第二届国际微诗大赛金写手奖,要去海口领奖,才不得不向妻子和盘托出。

  对于丈夫获奖,燕子大吃一惊,而对于丈夫一直在写作,她则十分平静。实际上,近三十年间,她与丈夫心照不宣。燕子承认自己不懂诗,近几年,丈夫在这方面的成绩远超她的想象。她便开始试着阅读,甚至会在丈夫创作后,凭直觉点评,这首诗是好还是不好?王计兵很看重这些评价,“我的读者有相当一部分是和她差不多的人,不专业的人。所以我必须在乎她的感受。”

  2018年,接到成功加入徐州作协的电话时,王计兵正在老家探望父母。他的父亲听到了这个电话,沉默许久说,我耽搁了你这么多年。那刻,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王计兵所渴望的遥远的理解,终于来到。

  他曾多次以诗写父亲。加入作协的同年,父亲去世,守灵的七天里,王计兵又作了四十余首关于父亲的诗。他用来语音记录灵感的微信账号,正是注册自父亲的手机号。

  2023年年底,在昆山的一个午后,讲起家人们,王计兵仍会哽咽。“生活里,我认为我是一个很失败的人。”他说,“我一直不能给家里带来想要的生活,这一点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压力。”

  他自称有相对传统的家庭价值观,比方说,要让父母宽心,要给予父母陪伴;比方说,丈夫要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让妻子过得“随心所欲”。他认为自己通通没有做好。

  第一次获得诗歌大奖,拿到奖金后,王计兵花几千元给妻子买了件衣服。那在他们家属于破天荒的消费。有商业公司邀请他参加活动,他得赠一个最新款的智能手机,也送给妻子。诗集的稿酬分批打来,2023年是他们家收入最高的一年,外债正在逐步偿还。夫妻俩都觉得,生活第一次这么有希望。

  2010年前后,有邻居送来一个坐旧的沙发,弹簧没了,底下也已坐穿。燕子兴奋地收下,扔一条被单在沙发芯里,又用一些旧课本把沙发脚垫起。

  十余年后,这张沙发还摆在他们家的客厅里,王计兵舍不得换。“三毛曾经用旧轮胎做沙发,”他类比道,“比起来,我只是继续用旧沙发做沙发。”

  “低处飞行也是飞行”

  毕业时他羽翼丰满/但现实很快/拔掉他的翎羽/他说,那时/就是一只落汤鸡/站在岩石上/抖擞浑身的水珠……

  ——《外卖小哥的鸿鹄之志》

  2023年12月26日17点30分左右,王计兵跨上电动车,开始送外卖。第一批接到两单,送往同一个打工公寓小区。

  但导航显示的路封了,路边拉起铁丝网,绕得像迷宫一样。“送外卖最怕什么?封路、商家出餐慢、顾客电话打不通,或者要上楼,但所有的电梯都显示往下。”王计兵说。

  17点58分,他终于绕到一处豁口,第一份餐送达。18点03分,在同小区的另一栋楼,第二份餐送达。

  2023年,他的送单量还不如往年的一个月多,所以平台将他降到最低级,给他派最少的单。这天晚上的两个多小时里,他只跑了五六单。

  不论怎样,对外卖这份工作,王计兵是感激的。最早,他只希望通过兼职送外卖,每天能挣100元钱。真正尝试后,他发现自己一天能跑50多单,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元。

  前段时间,在直播间,他说自己喜欢在刮风下雨天送外卖,“被好多同行骂,说我讲话不负责任,哪有外卖员喜欢下雨的?”他的答案很直接,“我喜欢的是下雨天的收入,暴雨的时候,很多单子会不断加价,到最后甚至可能翻倍。”远单他也喜欢接,一是价高,二是路途上有更多时间,他可以思考与放空。

  2023年,王计兵受邀参与一个项目,采访、写作外卖员群体。他采访了60个人,写成100多首诗歌,收录在他即将出版的第三本诗集《低处飞行》中。

  什么是低处飞行?“不是每一对翅膀都可以展翅高飞,鲲鹏十万里始终是极少数。更多的翅膀是麻雀、蝴蝶和蜜蜂们的,和我们广大的平民百姓一样。”王计兵说,“谁都想展翅高飞,但是我们能力有限,飞在低处。低处的飞行,也是飞行。”

  他采访的外卖员中,有的先前在流水线上,有的干体力活,在码头做挑夫或翻砂工。有的是全职妈妈,趁孩子睡着的时候,出来送外卖补贴家用。他还遇到过一个年轻人,自称是研究生,只送几天,“找不到工作,过渡一下。”他遇到的最强外卖员,一天能跑120单以上。但一次雨天送外卖,摔断了8根肋骨。恢复过来了,继续送外卖。

  顾客细分也有不同。给工厂送外卖,多是盒饭、炒饭、炒面等经济又顶肚的食物。而给写字楼送,则多是奶茶、饮料等零食。他遇到过刁蛮的顾客,喝醉了酒,揪住他的衣领在房间里来回拉扯。也遇到过善意。有一次,他给一个别墅区送去四杯奶茶,不留心洒了三杯,顾客却不要他赔。

  送外卖,王计兵也出过事故,从天桥的斜坡上摔下来,被压在车下,扭了膝盖,在家躺了一个星期。此外,就是迎风泪和时不时的膝盖刺痛,他怀疑是骑电动车长期受风吹所致。这都是送外卖给他留下的痕迹。

  出名之后,昆山的一家教育机构请王计兵去做写作老师,开的条件很好。他不去,怕误人子弟。他说,他不是不能接受外卖员以外的工作,但他要衡量自己的能力。前阵子,他在江苏卫视录节目,主持人让他大胆畅想2024年有什么计划。他苦想不出,只好乱答说,希望能做一些和文学期刊杂志有关的工作,“实际上,如果真有这种工作来找我,我90%会推掉。我知道我不能胜任。”

  他还处于创作欲爆棚的时期。2023年,他每月平均写作80首诗,最多的一个月写了120首。这是因为生活在剧烈变化,他说,扑面而来的新鲜感和信息量让一个写作者应接不暇。

  未来,在送外卖的间隙写诗,或是在写诗的间隙送外卖,王计兵觉得,听上去都很不错。“如果说送外卖的生活是苦的/是日子里喝下的药/毫无疑问,我的诗/就是药后吃下的那颗糖/良药苦口。而糖的余味/贯穿着岁月的甜蜜/和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这首诗,被命名为《我的诗》。

  采写/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编辑:曹子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