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2 07:30:56 来源: sp20241122
多少年来,我对家乡的念想总绕不过一口井。这口井,在老家陕西平利县城西门外,一个叫哈家槽的深沟沟底。
哈家槽是一条不走明水的刺藤沟,下雨天也不跑洪水。地下水静静暗涌,滋润着春天开一沟春花,五颜六色;夏天长一沟青藤,数葛藤最茂盛,开很长时间的花,花有粉色黄色,还有大红色;秋天堆一沟金黄,金黄中点缀着水红色,咋看咋像一幅油画;冬里铺一沟葛藤、构树、野黄豆、野绿豆黄透的叶子,油光亮色。沟底有一口大井,井东,四五丈远的地头,长一棵大麻柳树,也是上百岁的气场。井有两人牵手宽,井圈子围着老青石,长满细小的青苔。水从五峰山岩隙缝涌出,清亮甘甜,冬暖夏凉。一年四季,水与井圈子齐平。好像五峰山就是一座大水塔,专给这井供水,一井好水,又供一城人饮用。
那年准备高考,最后冲刺的十多天里,我到哈家槽背书。找一处草坡,背书累了,就在草坡躺一会儿。饿了,啃一块随身带的干馍。干馍顶得嗓子眼冒烟,我便下到沟底的井边,捧起井水猛喝一气,人也一下子神清气爽。然后接着背书。常常背着书,心就仿佛插上了翅膀,飞越家乡的山水,飞向外面的世界。
上世纪90年代末,县城里自来水还不普及,管道不够长,水压不够大,很多住在背街和老院子尤其老街的人家,一年吃不上几天自来水,还是老办法天天挑水吃。大家都喜欢到哈家槽井上挑水。虽然县城东边也有井,但挨着一大片水田,水入口不清爽。城南坝河水也清,可大家说洗衣浣纱倒行,入口还差点。勤快人家总愿多出一把力气走远路到城西挑水。一些家住城东的讲究人家,试新茶、打豆腐或冬天腌新菜,仍专门到城西挑水,来回走四五里路,却不嫌远。
城里有个专门挑水的师傅,大家叫他姚师傅。他自长大出力就在街上给大户人家挑早水,挑的时间长了,从哈家槽水井一路进城不歇气。那担子只在肩上换,左肩换右肩,后桶变前桶。街上人喜欢看他挑水的利爽劲儿,赞叹挑水也能挑成大师傅。街上一伙调皮的孩子好奇姚师傅挑水过街步调好看,像过年社火里耍采莲船踩着锣鼓点儿。孩子们常跟在姚师傅身后唱自编的儿歌逗他开心。孩子们撵着他唱,他忽闪着肩头水担子配合打拍子,嘴巴笑得合不拢。孩子们唱一路他笑一路,不觉间,水就送到人家门口了。
那些年每天清早县城一景,就是满街行走着挑水的担子。有的人一路小跑一路喊着:“水来了!”一早过后,街上的青石板路也算洒上水了,透着一股清凉。后来县城自来水进了千家万户,挑水人家就少见了。但很长时间姚师傅还是给人家挑水。城里一些老派人家、老派馆子,多年讲究用哈家槽井水泡茶、井水腌菜、井水煮酒米酿家酒,传承下不少传统吃喝的讲究。姚师傅挑一路水,也挑着小县城一路讲究。后来,姚师傅岁数大了,不挑水了,仍喜欢到哈家槽沟沿上的风雨亭一坐半天。天气好时,碰上年纪相仿的,会说起往年旧事,把县城里讲究的大事小事品半天。
县城年年变,新街道年年拓展,后街人烟渐少。一些老街里的老四合院、三合院、木楼留存下来,也留下县城有名的老馆子、老油盐酱醋铺、豆腐坊、粉坊、酒坊。想寻城里的地道味道,就得朝这些背静处走。老馆子老铺面,凭的是一辈辈传承下的老坛子老罐子、老浆水老酵头,哪一家都有独门功夫,但都指着哈家槽井水保名气。每年过了白露,城里的腌菜大户用哈家槽井水腌制新菜、泡酒米做甜酒、制豆腐烘豆干,全城要忙乎半个多月,走哪儿都闻到倒换坛子水的酸气。这些年,腌菜成了县里的地方特色产品,大户带动城里城外的小户,把腌菜腌成一个小产业,供给城里的饭店餐馆、中小学校、机关单位、社区工厂、农贸市场等。人们来县城旅游,吃了尝了,走时,汽车后备箱也塞上几包。县电商办还扶持生产方通过快递将腌菜远销外地。远离家乡的平利人通过网购重温家乡的风味,仿佛立刻就闻到家乡的草木味、烟火味、五谷味、酸坛子味,好心情就闪耀在家乡的清水里。
多年来只要回老家,我必然抽时间到哈家槽转转看看。我总会想起少年时那些背书的日子。在哈家槽,先跟大麻柳树合个影,再让井水给自己拍一张清水面孔。很多次,我和少年时的伙伴跪在井沿上,双手捧起清水一饮而尽。
家乡是明清时的移民大县,口味南北兼备。比如嗜酸,却不是大酸,是清浅的酸,酸中带甜;比如嗜辣,绝不火辣,是先香后辣;比如嗜苦,是苦瓜的植物苦,满口生津的苦;比如嗜甜,讲究米酒甜、新麦面甜、新米汤甜。家乡五味之美被清水养着,城有老井,满城清澈。如今,哈家槽老井已用围栏保护,成了城里一个念旧的景点,只在白露时开放给城里腌新菜取水。家乡人夸赞自家县城的腌菜好,就说是哈家槽井水腌制的,过了这个城没有第二口井。说久了,大家都觉得那井那水像是得了天地的精华。
《 人民日报 》( 2024年03月22日 20 版)
(责编:白宇、卫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