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8 03:25:37 来源: sp20241128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倪伟
发于2024.1.29总第1127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不思凡这个清新又脱俗、文艺又神秘的名字,与它的拥有者有着迥异的气质。动画导演不思凡其实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剃着近乎于光头的寸头,满脸堆笑,南方口音浓重,极为入世。他手握一支电子烟,间或缓慢抽上一口。六年多前,他的首部院线电影《大护法》上映时,他就开始抽电子烟了,再之前,是漫长的烟龄。在他第一个受到关注的flash动画《黑鸟》的片尾,他特别致敬了自己抽的“很多支烟”。那是2004年,整整二十年前。
在动画片领域熬了二十年后,不思凡终于有了一部他认为“像动画片”的动画片。这部动画电影名叫《大雨》,近日终于登陆了院线,讲了一个父子情的催泪故事。
在他之前那些“不像动画片”的动画片里,有一部让他声名鹊起,甚至在很多人心中,他因此成为中国最有希望的动画片导演之一,那一部就是2017年公映的《大护法》。
“奇葩,不专业。”不思凡这么向《中国新闻周刊》定义自己在动画圈的存在。他不是动画专业出身,也不太跟同行交流,他对自己的专业程度不敢高估。但就是凭着这股“不专业”的劲儿,《大护法》曾为动画片市场带来了十分生猛独特的气质。
而六年之后的《大雨》,却没有延续《大护法》那股凌厉、偏门劲儿。影片视听效果猛然提升,有抒情,有催泪,也保留了一些奇怪的笑点,看上去是个专业且独特的动画电影了。
不思凡准备下凡,他变了吗?
一生都在躲雨
一眼看上去,《大雨》是一部包裹在动乱背景下的温情故事。故事里有一支骑着马的人类军团,一个在戏鼓船上等待重生的亡灵戏班,一群似人非人的夜翎族——由夜翎人、具有战斗力的夜翎鸟和价值连城的夜翎缎组成,一个因贫穷而自责的父亲,还有一个头戴傩戏面具、声音稚嫩沙哑的小男孩,叫馒头。
人类军团、夜翎族和一群来历不明的怪物蛟怪正在暗中角力,计划在惊蛰的大雨之夜掀起决战,战场就在河中的戏鼓船上。大谷子和馒头这对穷困的养父子,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毫无察觉,却被动地卷入了劫难。大谷子身中蛟毒,只一心寻找夜翎缎,希望可以帮馒头摆脱贫穷命运;馒头则千方百计为养父寻觅解毒的蓝蘑菇,他只希望父子永不分离。
最终,大雨将一切倾覆,看不见的力量搅动着平衡。苦命父子也被这场雨改写了命运。
与前作《大护法》相比,《大雨》看上去不再那么冷酷。主角大谷子和馒头父子之间充溢着脉脉温情,生死别离的刻画也更加浓墨重彩,处处流淌着人情味儿,不再如《大护法》那样,断头毙命都脆生生、冷冰冰。
大雨的意向来自于不思凡的童年。他在杭州附近的乡村长大,多山,也多雨。后来,自然资源的开发,让很多山裸露成黄色,尘埃飞舞,每次只有暴雨洗过一切,他才感觉山水回归到以前的干净模样。电影中,那场下了近乎三十分钟的雨,也隐喻着洗涤和新生的意味。
“《大护法》是我对人性的描述,而《大雨》是我对世界的理解。”不思凡说。在父子情的前景背后,隐藏着庞大的力量,摇晃着、颠覆着一切。正如忙忙碌碌的普通人,永远不知道时代巨轮是怎么发动引擎的,大谷子和馒头只想过上更好的日子,却连生存都难以把握。
“一部分人生来有伞,有着特殊的优势,不被淋湿。而更多普通人,不得不在雨中奔跑,甚至可能一生都在躲雨。时代的雨滴落下,足以淹没一个人。”不思凡如此阐述。
从新作表现的质感来看,这几年,不思凡正在苦练技术。
他觉得《大护法》在技术上粗糙得像个贫民窟产品,当人们将其与制作精良的《大圣归来》和《大鱼海棠》等动画电影相提并论时,他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当年,为了省钱,他不得不想了很多辙。比如,他让画面尽量动静结合,前面的情节不能太有动感,让观众习惯静态,后面的高潮部分,只要稍微多一点动态,就会有比较强烈的感受。
这种骨子里的寒酸病,终究得治。作为一个动画从业者,他始终怀有技术上的执念,“我们曾经想做的到底是什么?我们作为做动画的,是不是应该对动画有所交代?”他希望做一部真正具有动画片属性的作品。
“做《大雨》,我内心有这个诉求。普通观众可以不去阅读更深层的内容,但我希望他们坐下来后,能够看到他想看的内容,就这种感觉。”不思凡说。
为什么不愤怒了?
不思凡曾说过,《大护法》系列还会再出两部,但先出来的却是《大雨》。《大护法2》已经有了构思,但那个故事现在还无法讲出来。
在互联网空间里,先锋的动画片并不少见,不同的是,《大护法》进了电影院。制作这部动画时,不思凡从来没想过会上院线,他就撒开了做,只想着“往网上一丢了之”。
那时,他已经做好了离开动画圈的准备。不思凡出生在浙江临安,早年一直在电信局工作,业余做动画,当作兴趣。2005年,他的flash动画《黑鸟》受到关注,那是一个极度粗糙且没头没尾的作品,却有着一股邪典气质。2008年,他到杭州成立娃娃鱼动画工作室,此后四年发布了《小米的森林》和《妙先生》。在《妙先生之愤怒的鸭子》 冲击院线失败以后,不思凡陷入焦虑。市场的闭门羹,反而激发出了一股恶气。
他决定不管不顾,做一个“暴力”的东西。“通过暴力的方式,打破这种束缚,就像是一种自我革命一样。”不思凡说。
最初团队只有四个人,编剧、分镜和动画设计都由不思凡完成,为了节约成本,他还兼任厨师,为团队做饭。人手和资金都极度紧缺,进展不顺时,他想过把团队解散掉。远在海外的陌生人送来了鼓舞,他们将样片放到一家国外众筹网站后,获得了2万美元的众筹资金。
后来,已经成功做出《大圣归来》和《大鱼海棠》的光线传媒彩条屋影业找上门来,捞起了这个小团队。彩条屋带来投资,也带来了专业的剪辑师,重新梳理节奏。但故事底色中的残酷和无处不在的暴力场面无法扭转,遂进行了自我“分级”——PG13——13岁以下不建议观看。
这一步实则有着标志性的意义。成人向动画和儿童向动画是动画片的两个分野,明确区分这两种路径,是动画艺术发展的必需,但国产动画市场的不成熟,以及创作者在两类受众之间的患得患失,导致这种区分在中国一直没有形成。《大护法》的决绝,近乎于一种叛逆。
电影上映之后,在评论界引发一阵喝彩。中国的动画片终于拥有了严肃内核。不思凡很清楚《大护法》受到追捧的原因,不仅在于作品,也在于它的出现这件事本身:“它创造的不仅是内容上的东西,而且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东西,给人一种‘怎么回事儿’的感觉?有这样一个附加的感受在里面。”
最初,有两个念头刺激他制作出《大护法》,一个是表达对当时动画界思想日益僵化的不满,希望做一个出格的东西,冲击一下这个气氛;另一个念头,来自于“哲学三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这些问题,花生镇上的花生人没有答案,杀手罗丹没有答案,苦练一刀取人心的庖卯卯没有答案,大护法没有答案。不思凡也没有答案。
30出头的时候,这几个问题曾猛烈困扰他,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在一次上厕所的中途,这个困惑达到了顶点,他想不通,如果注定要消失,人为什么要活。
就在那段时间,他偶然看到一本浅显的佛学入门书,一夜之后,突然醍醐灌顶。第二天一早,他兴奋地问同事,你能看到我头上在发光吗?他回忆说,那本书让他明白,原来他是带着所有问题向外找答案,其实一切都是内心的投射,问题都在自己。想明白这一点,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此后,他像个矿工向自己内心深处开掘。但“哲学三问”并没有彻底解决,只是阶段性地平静。直到做《大护法》,他感兴趣的还是这些问题。
不思凡相信,如今看完《大雨》,肯定会有人会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愤怒了?但愤怒并非他本意,他更想讲的始终是“我是谁”。
不思凡变了吗?
有必要回顾一下那部愤怒的《大护法》究竟讲了些什么。
奕卫国的大护法——一个穿着红衣的三角小人——为了寻找离家出走的太子,误入怪异的花生镇。镇上所有居民花生人被一个假神仙吉安控制,不许说话,不许恋爱,否则就被击毙。长期的残酷控制,让花生人失去自我意识,不知道自己是谁。大护法的到来打破了花生镇令人窒息的愚昧,蒙昧遭遇启蒙,奴役遭遇反抗。但故事的结尾,大护法也陷入了困惑,拥有强大法力的他,始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纵然评论界一片激赏,不思凡很快就知道了另一个事实:这部作品是多么小众。他至少收到了上百个家人和同学的反馈,几乎没一个人表示看懂了。电影通过网络放大的传播和讨论度,无法遮蔽这部电影“挑观众”的事实。
“很多观众进来看了一会儿,什么玩意儿?可能骂着娘就出去了。我会觉得,我是不是非要做成那个样子。这样(更大众的动画片)我能做吗?我愿意去尝试这个东西,其实就是一个视角问题。”他不想只为一小部分观众讲故事,希望《大雨》能被更多观众看到。当然,更大的投资也需要更大的市场回报。
他觉得《中国奇谭》的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非常强大,简洁平实又举重若轻,能够感染大众;而另几集比较实验性的作品,有点像《大护法》,“有一定的力量,但是影响力有限”。
而面对市场的改变,与个人标签风格的弱化,是否值得?
关于不思凡变没变这个话题,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他关注和表达的世界没有改变,依然凌厉而残酷,之所以看起来变了很多,主要在于视角:
“只是讲述语言和镜头架设位置的不同。讲述语言,指的是我没有那么直接、冰冷,甚至残酷,把那些东西给收起来了而已。但如果要说这样的收起来也是变,那可能是变了。《大护法》其实是站在置身事外的高处,客观地俯瞰下面发生的一切。但《大雨》将视角拉低,拉到大谷子和馒头这一对父子身上,观众会就产生一个情感寄托。举个例子,如果《大护法》将视角拉到太子和小姜的高度,那么最后小姜死掉的那个场景,也就是像《大雨》这样。”
大护法的上帝视角,带来了一种去情感化的冷峻效果。《大雨》则将视角放低到人身上,于是有了那些大喜大悲和歇斯底里。他所谓的不变,是这段父子情所呈现的背景,几方庞大势力在一场危机中的争夺和杀戮。为了将视角聚焦在父子身上,不思凡将背景淡化,剧本中原本有一场复杂的世界观解释,也被精简成几句台词,一笔带过。以至于一些设定藏得过深,他想要说的话,只说出了半截。
“《大雨》和《大护法》观众的重叠性应该不是很高,甚至《大护法》的观众可能会觉得,我这个人出了问题。”不思凡笑着说。
不思凡用《大护法》和《大雨》蹚出了两条路,一部证明了风格,一部显示了能力。他并没有放弃第一条路,那种肆意的自我表达很痛快,如果有人想投钱,他也愿意继续做。“我未来希望是,那边也长大,这边也长大,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大气。”
折腾多年,不思凡的两鬓已经隐约染霜,却依然像个新手。作品还没攒下几部,已经人到中年,在动画这个磨人、磨时间的行当,这是常态。
在这部新作里,他想说的剩下半截话到底是什么呢?他想表达的其实是人与自然。
故事里的夜翎族,那个意图要灭绝所有人的神秘势力,隐喻自然本身。当人类的过度掠夺引发了自然的危机,自然会反噬人类。这就是不思凡希望表达的。所以在片尾彩蛋里,当大雨过境,风平浪静,草木翠绿透明,一个夜翎人向着朝阳泛舟。那是一种自然回归平衡的景象。
但不思凡没有通过情节和画面给予理解这层隐喻的钥匙,有多少人能看懂他想说的?不思凡无所谓,每个人能看到自己理解的一层就够了,在他心里,这就是动画。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4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编辑:付子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