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15 05:30:50 来源: sp20241115
手艺,在天津也叫“活儿”。天津的手艺人有一种天生的职业自豪感,不分高低贵贱,哪怕是剃头的、修脚的,刨鸡毛掸子的、箍水筲的,只要干了这行,对手艺就精益求精。当然,这是饭碗,也容不得半点马虎,用天津人的话说,就是不能“糊弄局”。只有手艺好,摆得出去,才能挺着胸脯儿做人。
比如,天津的锔匠。
过去,因为经济条件所限,人们在生活中一些易碎的容器,大到水缸,小到吃饭的碗碟、和面的瓦盆,一旦摔了破了都舍不得扔。于是就有了一种职业,“锔盆锔碗锔大缸”,也就是所谓的锔匠。当然,锔匠这种职业在哪儿都有,但在天津,这门手艺被发挥到了极致。
那时,街上常能听到锔匠的吆喝。这种吆喝不像箍水筲的或打竹帘子的那样悠悠荡荡跟唱歌一样,而是干板剁字,短促,有力,就像一个瓦盆摔到地上,哐的一声,哐的又一声,不小心能给你吓一跳。后来有很多演员专门模仿当年的各种“货声”。
锔匠走街串巷,也不是随意乱走,一般是有常去的地方。因为这样的地方会有老主顾,懂得他的手艺,平时有碗碟破了,就专等他来锔。
锔匠的工具看着很简单,只有一把手钻、一个小锤和一个砧子,再有几根粗硬的铅丝。但手钻的构造很奇特,是两根拇指粗细、约一尺长的木棍,用很结实的细绳十字交叉拴在一起。用的时候只要横着拉这根木棍,竖着的那根就会随着转动。我至今也没想明白,这根细绳究竟是怎样把这两根木棍拴在一起的。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个手钻的钻头。有句俗话,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这种手钻的顶端,也就是所谓的“钻头”,镶嵌的正是“金刚石”。
直到很多年后,我请教一个专业的朋友才知道,瓷的硬度,如果把制作工艺和种类都考虑在内,一般是在6.5到9之间,而金刚石的硬度是10。也正因如此,你只有拥有了这种无往而不入的金刚钻,也才有能力揽这样的瓷器活儿。
做活儿,一般是先把有一定硬度的粗铅丝用小锤在砧子上砸扁,做成两头尖的枣核儿形“锔子”,再把破碎的瓷器小心拼合起来。在裂纹的两侧钻出小孔,最后再钉上锔子。这样,原本已是一堆碎片的瓷器也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有一年,我家隔壁搬来一个邻居,看样子五十多岁,孤身一人,平时不太出门。听别的邻居说,他姓陈,是个锔匠,但一般的瓷器不接,只锔紫砂泥壶。显然,如果这样,至少说明两点:其一,他做的事很小众。因为天津人虽也爱喝茶,但习惯喝花茶。喝这种花茶一般不用紫砂泥壶,而是用很大的瓷茶壶,为保温起见,还特意在外面套一个草编的“茶壶套”,这样喝着才痛快。紫砂泥壶也有,但并不多见;其二,他敢以如此小众的职业为生,收费肯定不菲,如果这样,手艺也就应该非同一般。
这一来,也就引起了我的兴趣。
机会终于来了。那时空调还不普及,普通家庭能有一台小电扇就已经很奢侈。那年夏天,我发现这个陈师傅忽然常常打开屋门。一次,他送一个人出来,大概是来找他修紫砂泥壶的顾客。他一边朝外走着一边随口说,电扇坏了,这几天已热得没法儿干活儿了。我在旁边听了,心里一动。等他回来时,就主动对他说,我可以帮他看一看这台电扇,也许能修。
这个陈师傅忙说,那太不好意思了。
我又笑笑说,大家都是邻居,不叫事儿,也不敢保证一定能修好。
他这才连连点头,向我道谢。
我拆开电扇一看,电机没有问题,只是里边的电源线松了,鼓捣几下就给他修好了。这以后,我跟他就成了朋友,时不时跑到他家,看他修补紫砂泥壶。
不看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锔匠高手。这陈师傅的工具果然很讲究。他用的手钻是两根很精致的深色硬木棍,而且是用细牛筋拴在一起,拉动起来会有一种锋利的嗖嗖声。紫砂泥壶有个特点,因为质地相对疏松,硬度也就不高,不像密度很大的瓷器摔得很碎。但这样修补起来,反而对工艺要求更高。
陈师傅并不是用普通的铅丝做锔子,而是用一种特殊的铜丝。要先在火上烧一下,再迅速放到水里一蘸,这样铜丝变成了暗红色。他做出的锔子非常精致,要用金属锉将边缘锉平滑,再用砂纸细细地打磨。最后钉到泥壶上,位置和排布也很讲究。看上去,就已不再是锔子,更像是几片浸泡开的龙井茶叶贴在泥壶上。
一天晚上,我又过来。陈师傅好像心情很好,微醺。他告诉我,他当年入这行时只有十几岁,现在想想,已经快四十年了,修补过的紫砂泥壶不计其数,多蹊跷的物件儿也都见过了,手艺也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磨出来的。眼下有的人,为见识他的手艺,故意把自己好好儿的紫砂泥壶打破,然后拿来让他修补。他对我说,内行都知道,这泥壶只要经了他的手,再打上他的锔子,价值就会比原来还高。
他这样说着,问我信不信。
我笑着点头,说,当然信。
我想了想,给他提了一个建议,可以考虑把他的锔子做一个只属于他的标记,把名声打出去。他听了笑着摇头说,侍弄好物件本身,才是咱的正经事儿。
《 人民日报 》( 2024年08月31日 08 版)
(责编:胡永秋、杨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