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5 04:53:18 来源: sp20241125
主客问答是汉赋结构全文的主要方式,其中主人与客人的名字又往往带有明显的虚拟意味,比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中的主客双方就是子虚先生、乌有先生和亡是公。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采用化名是极为常见的现象,而化名中往往包含了隐喻,寄托了作者的创作思想。罗敷是汉乐府《陌上桑》中的人物,《汉语大词典》对“罗敷”的解释是“古代美女名”。其实罗敷和子虚、乌有一样,也是一个虚拟的化名。而且罗敷这个名字所蕴含的隐喻意味,作者在罗敷这个名字上所寄托的创作思想,对于理解《陌上桑》的主题至为重要。
关于《陌上桑》的主题,传统的说法是《陌上桑》叙述了一个使君调戏采桑女子而遭到严词拒绝的故事,《陌上桑》赞美了女主人公的坚贞和智慧,暴露了使君的丑恶和愚蠢。其实使君对罗敷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所做的不过是“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将使君的行为和行人、少年、耕者、锄者相比,顶多算是五十步笑百步。“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有人将这两句解释为耕者、锄者归来彼此抱怨,因为观看罗敷而耽误了劳作。但清代的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却说:“缘观罗敷,故怨怒妻妾之陋。”“来归相怨怒”说的不止耕者和锄者,也包括“下担捋髭须”的行人和“脱帽著帩头”的少年。非礼勿视,现实生活中盯着女人观看已属无礼行为,回家后再“怨怒妻妾之陋”不更恶劣更无耻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吗?
《陌上桑》有很多失实之处,比如罗敷的身份,她既然是一个采桑女,为什么衣着打扮如此华贵无比?按照罗敷的自述,她的丈夫“四十专城居”,夫君身份如此显赫,怎么会一个人跑到野外采桑呢?夫君身份如此显赫,自己一个人跑到野外采桑,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让人不可思议了,可偏偏又遇到了一个使君对她说了那么多疯话,现实生活中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吗?对于《陌上桑》的失实之处,谈迁的《北游录·纪咏上》之《陌上桑》序中说得比较具体详细,他说:“‘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夫采桑,何饰也?‘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夫自明,何冶也?‘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又‘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贵宠若是,何采桑也?‘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以耦夫婿,年相倍矣。”
《陌上桑》产生于大赋风行的汉代,如果将其放在汉大赋里面,诗中的不实之处就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了。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云:“古人赋多假设之词,序述往事,以为点缀,不必一一符同也。子虚、亡是公、乌有先生之文,已肇始于相如矣,后之作者实祖此意……而《长门赋》所云,陈皇后复幸者,亦本无其事。俳谐之文,不当与之庄论矣。”汉赋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韵散间杂外,诡异之辞、谲怪之谈是赋中常见笔法。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一谓:“蒙叟《逍遥》,屈子《远游》,旷荡虚无,绝去笔墨畦径,百代诗赋源流,实兆端此。”刘熙载《艺概·赋概》也说:“相如一切文,皆善于驾虚行危。其赋既会造出奇怪,又会撇入窅冥,所谓‘似不从人间来者’,此也。至范山模水,犹其末事。”总而言之,夸张失实,乃赋家本色,不必一一落到实处。
《陌上桑》的主旨是铺陈罗敷的美貌。罗敷虽然是一个采桑女,作者却让她穿戴华贵无比。“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罗敷的采桑工具也不实用。诗写行者、耕者、锄者、少年等等见到罗敷的反应,是从侧面烘托罗敷之美。为了夸大罗敷的美貌,诗中甚至说“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也到了不顾生活实际的程度。和行者、耕者、锄者、少年所起的作用一样,使君调戏罗敷也不过是从侧面进一步烘托罗敷的美丽。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罗敷这样衣着鲜明的采桑女,作为采桑女的罗敷也断不会有一个“四十专城居”的丈夫,很显然罗敷的丈夫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但正是这个子虚乌有的丈夫从侧面再次烘托,才将罗敷的美丽进一步推向了一个无以复加的高度。
汉大赋的特色是铺张,追求一浪高过一浪的效果。《子虚赋》以子虚先生铺排和夸耀楚国的云梦开始,乌有先生则通过夸饰齐国的渤澥、孟诸,在气势上压倒了楚国。亡是公又后来居上,以天子上林的巨丽,天子狩猎的壮观,在气势上压倒了齐楚。《陌上桑》采取了类似的手法。《陌上桑》三段,每一段都围绕罗敷之美进行夸饰,而且一段比一段夸张,一段比一段恢廓,夸饰的手法真可谓花样百出,不断翻新,愈翻愈奇。汉大赋普遍采用主客问答的方式,问答体长期被视作赋体作品特有的结构形式。《陌上桑》也采取了问答形式,“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故事情节就在一问一答中展开了。汉赋凭虚,除了在内容上夸大其词,在人物的命名上也多假托。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假托子虚、乌有和亡是公,张衡的《二京赋》托名凭虚公子和安处先生,班固的《两都赋》虚拟了东都主人和西都宾,《陌上桑》则假托罗敷、使君问答。罗敷这个名字寄托和传达了作者的创作思想。罗,列也;敷,布也。汉代人刘熙在其《释名·释典艺》中谓“敷布其义谓之赋”。可见,罗敷这个名字不但和子虚、乌有一样,也是一个虚拟的化名,而且蕴含着隐喻的意味。
作者通过罗敷这个名字巧妙地告诉我们,《陌上桑》虽然有着诗的外表,实则是一篇赋。马积高在《赋史》中提出了“诗体赋”这一概念,他举了屈原的《天问》、荀况《赋篇》中的《佹诗》、《战国策·楚策四》记载的《遗春申君赋》等为例。《西京杂记》卷四:“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其中著录了枚乘的《柳赋》、公孙乘的《月赋》、路乔如的《鹤赋》、羊胜的《屏风赋》、公孙诡的《文鹿赋》、邹阳的《酒赋》《几赋》等等,这些作品多采用《诗经》的四言句式。屈原的作品,有韵文,也有散文,《汉书·艺文志》概称之为“屈原赋二十五篇”。屈原的《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这些作品,我们现在称之为“诗”的,汉代人却称它们为“赋”。《离骚》《九歌》《天问》《九章》是诗体赋,忘忧馆游士七赋也是诗体赋。《陌上桑》不但是诗体赋,而且是用诗的形式写成的汉大赋。
褚斌杰先生将汉赋分为骚体赋、散体大赋和抒情言志小赋三种形式,散体大赋即汉大赋。在流行的古代文学史中,散体赋一般被描述为一种韵散结合的形式,一种含有诗、骚、散文等文体因素的综合性文体。然而顾名思义,散体赋应该是用散文的句式写成的赋。汉大赋韵散结合,严格来说既不是散体赋,也不是诗体赋。赋是一种表现手法,通常以铺彩摛文、体物写志为主要特征。铺彩摛文、体物写志既可以用韵文,也可以用散文。只是就创作实际而言,历代赋家更喜欢韵散结合的写法,并且相沿成习,成了传统。但也由此造成了一种假象,让人误以为“赋之为体,非诗非文,亦诗亦文”。
《汉书·艺文志》将汉乐府民歌的特点概括为“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受此影响,《陌上桑》往往被视作是活生生的现实。但既然是活生生的现实,就不应该有那么多的不实之处。其实作者已经通过罗敷这个名字告诉我们《陌上桑》是一篇赋,而且它的写法和结构也表明《陌上桑》是用诗的形式写成的汉大赋。汉大赋专事铺张,竭力铺陈,过分排场,因难见巧,逞才斗奇,汉大赋的这种书写方式极具娱乐色彩。《陌上桑》围绕罗敷的美丽铺彩摛文,展现了作者夸饰的本领。《陌上桑》属于俳谐之文,不宜将其纳入美刺诗学系统进行过度阐释。
(作者:周苇风,系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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