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3 15:30:58 来源: sp20241123
船轻轻离岸,斜斜向江心驶去。桌子上有橘子、青枣、云片糕,一杯雪水云绿茶。桐庐郡多山,春山半是茶,无端觉得眼前山中遍地茶园。有一年3月来富春江,阳光下,隔水仿佛能听见茶树发芽生长的声音。眼前景象似曾相识,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
本为江南贫寒人家的陆坚过继到温州黄氏,街坊都说黄公望子久矣,于是改名黄公望,字子久。黄氏专门请人教其诗词歌赋笔墨丹青。
成年后,黄公望终日奔走邯郸道上,偶然与赵孟頫相识,得到些赵家道法。多年经营,不过区区小吏,却因上司“贪刻用事”引发民乱,黄公望被牵连入狱。出狱后,功名心淡了,隐逸气多了,索性躲进山水自然,躲进笔墨丹青。
那时候黄公望喜欢在荒山乱石丛木中闲逛,意态忽忽,人不知其所作所为。又经常在入海处,看激流轰浪,风雨骤至亦不归也。兴致大好时,月夜下乘一叶孤舟,出门绕山而行,船尾以长绳系一串酒瓶,且饮且行,趁醉而行。有一次牵绳取瓶,绳断而酒瓶早已坠入水中,黄公望不禁拊掌大笑,声震山谷,岸边有人看见了以为天神下凡。隐居虞山时,月色皎然,黄公望最好携酒坐湖边桥头独饮,且饮且吟,日积月累,桥边酒瓶成堆,过路人见了,每每咋舌惊讶。后来他又在松江、杭州等地卖卜为生。步入老境后,身心都归于富春山水,不离不弃,独得安宁。
晚年最好静,相交方外人。八十岁时,应“无用师”郑樗之邀,黄公望起意作《富春山居图》,历时多年方成长卷,其中多少人情,多少心血。明代成化年间,图卷传至沈周手里,其故人之子心生歹念,将画偷偷卖掉。沈周捶胸顿足大哭,念念不忘,硬是凭着记忆,意临一幅安慰失落之心。几度辗转,多少年,《富春山居图》如石沉大海,再也不见踪迹。万历时,董其昌购得此图,转手给了别人。清代顺治年间,此画传到吴门吴洪裕手里,吴家建“富春轩”珍藏《富春山居图》,赏画时,只身室内,门窗紧闭。吴洪裕痴迷太深,临死前想携得宝物殉葬,将《富春山居图》投入火盆,方才闭目而逝。其侄吴子文慌忙抢出画卷,祝融无情,长卷断为两截,分离成《剩山图》和《无用师卷》。早有天机也是天意,幸亏先前有沈周的临本,竟意外保存了黄公望原图全貌之大概。
近百年后,《无用师卷》入得乾隆手中,《剩山图》则在民间蛰伏两百多个春秋,民国时期方才露面。
十年前的那个雨天,我在江南,看《剩山图》。一座顶天立地的浑厚大山,左侧斜坡缓缓,林木错落,点缀数处茅庐,不见人影。此后有幸几回亲睹真迹,看得人心情跌宕又跌宕。有人说可怜半卷,因为是半卷,读来心头怅惘,如此神物隔海遥望那另一卷《无用师卷》。《无用师卷》我也见过真迹,入眼浩荡。画卷像一片阴郁的云,从东边到西山,在天际蜿蜒着,奔跃着,腾挪着,安静着,舒卷着……
来桐庐多次,来富春江多次。一次次富春山居,是赴一场山水的邀约,是赴一场文学邀约,也是奔赴一场丹青邀约,亲近真实不虚的《富春山居图》。看《千里江山图》,看的是金碧辉煌;看《富春山居图》,看的是萧瑟淡漠。王希孟精力弥满,生气勃勃——宋人笔下的山水当然好,典雅、富贵、齐整、细腻、斯文……黄公望站在宋画气韵里,贯通古今,融会自我,于是笔下的山多了私语,水多了纯净,云多了层次,树多了生气,人多了潇洒。
潇洒桐庐郡,除了春山半是茶,还有山霭、竹泉、画楼、清潭、钓台……范仲淹《萧洒桐庐郡十绝》,都被黄公望画进纸本。顽山、拙山、丑山、怪山、灵山、巧山、秀山、奇山,顽水、拙水、丑水、怪水、灵水、巧水、秀水、奇水,安妥氤氲在白纸墨色里,时间过去,白而苍茫,墨色清新。每每面对着原作,几百年前的灵气犹在,神气活现,四周顿时安静了。俯下身子,仿佛和当年作画人身影重叠。
《富春山居图》原画长近三丈,焚烧之后,剩两丈有余。一幅长卷,几十节山水故事。《剩山图》上浑厚大山顶天立地,白雾迷蒙,峰峦浑圆。山脉徐徐转折,可惜进入《无用师卷》时,烧掉一截。从沈周的意临之作里可知大概,还是树木、土坡、房屋以及层峦环抱的山野人家。
进入《无用师卷》,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几户人家依山傍水,山不高而秀,树木掩映,村落宁静。走过柳树、走过古松,枝叶到底有些萧瑟了,山体兀自雄浑。自此行行复行行,山水迥异,烟树仿佛。一直走到江湾处,至此江面开阔,唯有江水,唯有云雾,然后空蒙蒙化作纸色的苍茫。
那些山,各自面目各有韵味,有的鸣凤在竹,有的虎踞熊蹲,有的豹隐南山,有的倒碗覆盂,有的银蛇绕树,有的黑龙奔腾……那些水,各自面目各有韵味,一时洪波涌起,一时波澜不惊,一时水天相接,一时盈盈一掬,一时浩浩荡荡……
山水坚贞,有所不从;山水挺拔,有所不屈;山水宁静,有所不言;山水高妙,有所不与;山水隐逸,有所不争;山水淡远,有所不为;山水磊落,有所不图;山水光明,有所不屑;山水仁厚,有所不让;山水快意,有所不藏;山水自在,有所不羁。师法山水,不如山水为伴;山水为伴,暂借山水为梦。《富春山居图》是黄公望的大梦,江南大梦,梦里山水苍苍、山水茫茫。那是一介老翁用画笔在纸上追忆似水年华:
银鞍骏马江南梦,冷雨枯枝满院风;
纵笔凌云尤骀荡,富春山隐八旬翁。
走过《剩山图》的高峰巨峦,踏入《无用师卷》,依稀几个人影:山脚一人轻提木杖,独立桥头。另一山脚下,樵夫肩挑干柴走在山路上,纵情高歌,林木森森,与墨色人影一体。前方江面一叶扁舟,头戴蓑笠的男子悠然垂钓,左侧一书生闲坐草亭。书生左边,又见扁舟,又见钓鱼人。复前行,江宽风静,水波无痕,两叶小舟静静停泊其中,两个渔夫相向而坐,无心垂钓,默默然,似对谈,又好像各见风景。自此,一卷《富春山居图》渐入尾声,墨色开始淡了。山水一色,水天一色,似有似无,山侧桥上一人拄杖迤迤然入山,与独立桥头的那个人相向而行,遥相呼应。
山何其大,水何其广,相比之下,人如此微小,但优游自得,皆是林泉中人,那也是老画翁晚年心性吧。一心与山水为伴,我是山水,山水即我。那些年,富春山人经常可以看见一个老人背着行囊和画具,只见他走走停停,又见他东张西望,再见他临山而画。据说有一回黄公望到山中游荡,在岩石上欣赏景色,大雨倾盆,依旧不为所动,痴痴看着雨中的大山,直到雨停才离开,如此忘我。
《富春山居图》读得深了,入得忘我境地。内心被笔墨之水洗净,眼里只有山、水、亭、台、树、草、桥,平顺的、朴素的、简洁的、清逸的、正大的丹青之力、丹青之气萦绕胸怀。一轮秋月升起,照得肺腑剔透。
看画看的是笔墨线条构图,其中技艺,法眼观之。我看画,最重意,拙眼在乎山水之间也。江山如此多娇,倘或少了山水画,到底稍逊风骚。
山水画,似与不似之间笼罩一片朦胧一片大意,大意泠然,大意凌然,山水仿佛题外话。写生,形状,倘或不得法,跌入窠臼,等而下之了。看画,以会意第一,彼此会意,千年须臾昨天。
《 人民日报 》( 2024年01月27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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