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六百年的村庄里藏着中国建筑的奇观

发布时间:2024-12-16 04:38:51 来源: sp20241216

  六百年张谷英村:一片屋檐,一座奇观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倪伟

  发于2024.9.30总第1158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在张谷英村,与村中人初次见面,他们通报姓名后,常常习惯性地加上一句:“我是××代”。

  这是湖南岳阳一个辈分十分整齐的村庄,如今已经延续到第26代。这个村庄由同一个家族繁衍而来,第一代先祖就是张谷英,相传在明代开国之初的洪武初年来此定居。

  “我是22代。”83岁的张胜利说。卧室台灯下,他佝偻着身躯,手握红笔,在张氏族谱上勾勾画画。这是明代以来的第七版族谱,但错漏甚多,他正在重新修订,已经进行到第七年,工程浩大。他下决心要全身心投入,并认真地对老伴说:“我要脱产做这件事。”老伴调侃他,都80多岁了,本来也没产啊。

  与辈分同样整齐的,是他们所居住的老屋。张谷英大屋拥有三大建筑群、1700多间房,最多两三千人居住其间,奇特的是,整个村庄却几乎连为一体。重重屋檐相互连接,天井堂屋彼此相衔,建筑内部的巷道加起来便有1.5公里之长,以至于“晴天不曝日,雨天不湿鞋”。这是中国建筑中的奇观。

  从内部看,张家大屋像徽州民居,从外部看,与福建土楼有几分相似,如同山西大院的扩大版,而其规模和家族性,又仿似一个世外桃源版的大观园。

  现在,张胜利更挂怀的是张谷英村引以为傲的精神遗产,它们看不见,但无处不在,而今已在消散。这个有“天下第一村”之誉的古村落,保存下了老屋,又将如何对待屋檐下流动的文化传统?

张谷英村“当大门”广场全景。图/岳阳县张谷英管理处供

  “天下一奇”

  对于不在张家大屋中长大的人,这个大屋自带一种压迫感。同镇另一个村的李桂龙,姑姑嫁到了张家,他七八岁时第一次进张家大屋看姑姑,便感觉到,“黑压压的,人非常多”。那是20世纪70年代,还没有人离开家乡,大屋里住满了人。一间堂屋里摆着不止一张桌子,吃饭时互相挨着。他一不留神就晕头转向,找不到姑姑家,吓得大哭。

  张家大屋坐落在岳阳市岳阳县渭洞山区,连绵山峰围出一个方圆20余里的盆地。四周山峰环扣,如围城一般。这个闭塞又安全的地方,在古代,是极佳的隐居地。盆地的河谷地带,一片广场正对山坳,广场后大门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当大门。”

  从高空俯瞰,这座大门就像一条龙的龙首,龙身是连绵的屋顶,层层叠叠的黑色瓦片就是龙鳞。这条“龙”延绵约1公里。走进大门,经过一处院落,跨进门槛,便是天井,天井连着堂屋,堂屋后又连着天井,珠串一般,共有五进。每座大门的门槛都在增高,最后一个门槛近乎半米,而堂屋位置也在逐渐垫高。这个极具仪式感和节奏感的轴线,便是“当大门”建筑群的中轴线。

  在中轴线两侧,房屋向左右延伸,如树干生出树枝。横向分支垂直于中轴线,每侧三至四道,每一分支又由三至四进堂屋组成,称为横堂。每个单元都是一天井、一堂屋、两正房、两厢房的组合。“当大门”每个单元面积都是168平方米,“王家塅”每个单元均为192平方米,规划严密,中规中矩。

张家大屋的“丰”字结构。图/岳阳县张谷英管理处供

  就这样,从一根主轴向两翼展开,写出一个“丰”字,建筑总体则沿一座龙形山蜿蜒而行。张谷英村建筑群如同一个生长性极强又灵活延展的迷宫盒子。

  整个张谷英村建筑群现有房屋1732间,门头12个,厅堂237个,天井206个,巷道62条,石桥58座,总建筑面积达5万平方米,主要由“当大门”“王家塅”和“上新屋”三大建筑群组成。“当大门”“王家塅”原本连为一体,20世纪一场火灾将其一分为二。

  这个奇观式的建筑群,得到了很多的赞美之词,比如“天下第一村”“天下一奇”“明清湘楚民居的活化石”“保存最完整的江南古民居建筑群落之一”。其内部严格的秩序感和层次感,与北京故宫建筑美学的内核有共通之处,因此也有“民间故宫”之说。

  如此庞大的建筑群里,有很多符合科学规律的设计巧思,譬如,内部的采光和通风问题是如何解决的?

  大屋里有206个天井,最大的20多平方米,最小的仅2平方米左右。天井与堂屋相通,更扩大了开放的空间,光线得以最大限度照进堂屋和房间。屋中的巷道也承担了空气流通作用,巷道大多为南北向,与夏季主导风向一致,形成“风廊”。除了几处正门,整个建筑群还有四通八达的出口,既封闭又开放的结构,实现了空气循环。

  张谷英的建筑群至今仍有一个未解开的秘密:排水系统。此地多雨,常常连日降水,但天井的水池从未堵塞。每个水池只有小小的排水孔,有专家曾推测,地下的排水管道一定十分粗大,但当他们被允许挖开一小截,发现只有一条普通青砖砌成的小水沟。一位东京大学建筑学家在水池灌了几大桶带颜色的水,绕着大屋四处寻找出水口,最终也没有找到答案。

  与建筑同样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张谷英村的人。

  整个张谷英村都属于同一个家族,最多时曾生活着两三千人,他们都是张谷英的后人。张谷英是江西人,至于他来此拓荒定居的原因,有几种不同说法。岳阳市张谷英民俗文化研究所原所长肖自力曾经考据,张谷英原名张釭,为官宦出身,曾任“明指挥使”,元末明初为保留张氏一族血脉,躲避明朝严刑滥杀的“恐怖政治”而隐居渭洞,改名张谷英。

  到了第八世孙张思南的时代,他离开张谷英选定的笔架山山脚,跨过渭溪河,在龙形山头建造了“当大门”建筑群,奠定了今天张谷英村建筑群的基石。

  曾系统研究过张谷英村历史文化的当地居民李桂龙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张家大屋的分配,完全遵循中国传统宗法制,又与其特殊的建筑结构相结合。中轴线上的房屋由长房居住,次子们居住在支线的横堂中。主轴与支线的各进单元,分配给各支的小家庭。同一轴线上向纵深递进,居住者辈分和地位逐渐升高,最后一进是祖堂,为家族核心空间。由此,严密的等级秩序在建筑中形成。

  而由于大屋里的房屋彼此相连,共用墙壁和巷道,所以“分堂不分墙、分房不分巷”。这样一来,彼此制约,谁都不能轻易拆掉祖上的财产。而且,房屋绝对不能卖给外姓人,优先在最近的亲属之间买卖,并且需要四邻的同意。由此,大屋中的房屋始终在同族之间流转,保护了大屋的完整性。

  最早对张谷英大屋展开研究的同济大学教授王绍周曾评价:“张谷英村集中国传统文化、平民意识、建筑艺术、审美情趣之精华于一体,在中国乃至世界建筑史上都有重大价值。”

  走偏与纠正

  2017年,张氏第23代张灿中回到张谷英村,着手恢复中断的“百年家业”。他将老屋重新改造,在二楼规划出几间客房,挂上“万顺客栈”的匾额。2018年,客栈开业。

  他家老屋在张谷英村建筑群的边缘,面朝着环抱村庄的溪水,屋前是一米多宽的畔溪走廊,晚上枕着水声入睡。清嘉庆年间,他的先祖开了间客栈“万顺号”,服务往来的客人。万顺客栈的堂屋里至今挂着一块木牌,一面写着“中伙安宿”,意为中午可以搭伙吃饭,晚上可以住宿,另一面写着“酒饭便宜”。历史完成了呼应。

张氏第23代张灿中经营的万顺客栈可追溯到晚清,身边的木招牌已有近150年历史。本版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我现在主要时间都住在这里,没事看看溪水,很舒服。吃的都是新鲜的菜,山泉水做菜味道跟外面不一样。这就是我这个年纪的状态。”54岁的张灿中坐在堂屋中间,抿一口茶说道。他早在岳阳市定居,但大多数时间跟父母一起住在客栈。逢年过节,哥哥姐姐也会从市里回老屋过节。

  在张灿中的记忆中,张谷英村旅游最热闹的时候,是世纪之交的那些年,当时民宿和餐饮还不多,但有些村民靠着卖土特产便收入殷实。他的感受有其他方面的印证。正是那几年,张谷英村频繁成为影视剧的取景地,如电视剧《何长工》《日出东方》、MTV《山道弯弯》等,它最后一次成为热门影视剧的取景地是2011年的《建党伟业》。张灿中说,主要游客来源于周边地区,那时张谷英村作为景区刚打开知名度,周边地区百姓都来看个新鲜,一时间涌来了很多。后来新鲜劲过去了,而外地游客又很少专程过来。

张谷英村宗亲理事会 张胜利在修订族谱。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张灿中年轻时没想过会回老家,那时他弹吉他、搞音乐,在20世纪80年代开了县里第一家歌厅,后来参军入伍,退伍后又在北京做了多年生意。他没上过几天班,不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他对张谷英村历史和民俗的真正了解,始于1998年,当时村里开始发展旅游业,需要整理历史文化方面的材料,他回来收集村史、记录故事、抄写墓碑,写了一本系统记录张谷英历史文化的书。20年前,张谷英村旅游正火时,他摆出来的书每天最多能卖出100多本,他说至今销量已经有一两万本。

  那也是张谷英村古村落保护的起步阶段。1997年,张谷英古村保护开发办公室在镇里设立,次年,张谷英村被列入岳阳市十大旅游景点之一。2001年,该村由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一举成功申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古建获得了护身符。2002年,张谷英村被评为全国第一批历史文化名村。2012年入选首批中国传统村落。

  旅游开发与文物保护几乎同步。张胜利回忆说,20世纪90年代起,有两家企业先后承接张谷英村旅游开发,每一家时间都不长。当时的开发方式就是简单粗暴地收门票,对环境整治、建筑维修等并不过问。

  如此到了2006年,一篇报道对张谷英村的现状提出批评和建议,称旅游开发后的十年间,古村风貌遭受严重破坏,乱建乱盖比比皆是,古村风貌走样。进村后,喝一杯水收1元、磨坊推碾收2元、水车照相收3元,“乡村的风味就这样被1元、2元、3元的小钱吞没了”。

  文章还揭露,人口增长带来的居住问题,使村民们不断拆卸大屋内的隔扇、门窗、牌楼、梁柱等结构部分的木料,拿去搭建或扩建住房。因此,大屋内部的结构早已严重破坏,厅堂与厅堂之间的隔断几乎荡然无存,“我们只能凭借着这样一个‘庞然大屋’的骨架,想象大屋当年的辉煌”。

上图:张谷英建筑群中的天井至今仍被使用。下图:张谷英大屋中轴线的天井中有井台,可以供贵客直接走过,以示尊敬。

  文章发表在《今日国土》杂志上,作者叫张安蒙,是一位持续关注古村落保护的人士。1991年,正是她拍摄的一部《岳阳楼外楼 洞庭天外天》电视纪录片,将张谷英村首次推向公众视野,可以称为“发现”张谷英村的人。2006年,她重访此地,却发现古村已经走了样。

  “那也是全国古村落普遍出现的问题,为了搞旅游就会大拆大建,建一些很俗气的东西。我觉得当时张谷英村最可惜的事,一个是中轴线看不清晰了,另一个是原来有一排很漂亮的花窗,后来就不见了。”张安蒙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她是中国国土经济学会古村落保护与发展委员会秘书长,并创办了旨在保护古村落的“屋脊与根”工作室。

  当时她便提醒当地,张谷英村最“值钱”的就是大屋,是这种独特的建筑风格。她曾经在全国寻访,发现一个村连成一体并保留至今的,张谷英村独一无二。

  就在那时,张谷英村的文物修缮开始启动。岳阳县张谷英管理处党组书记、主任敖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从2008年起,张谷英村启动文物修缮,分阶段实施,迄今16年。他说,到今年,张谷英村的修缮临近尾声。

  如此大体量木构建筑,火灾是最大风险。一些常规消防设施村里都配备齐全,建筑群里安放了灭火器,电线都用绝缘管包裹,以免短路引发火灾,管理处与消防队每天巡逻至少三次。一些村民至今习惯用柴火灶,柴火饭也是当地特色,但明火增加了火灾隐患,“这是村民的习惯,我们也不能不允许,但会经常提醒他们。”敖伟说,管理处的首要职责是文物保护,其次才是景区运营。

  屋顶下的法则

  曾系统研究过张谷英村历史文化的当地居民李桂龙说,张谷英村的村史是一个“波浪前进”的过程。每一次祖屋扩建,都是一次家族中兴,都有一个发达之人回来建设故乡。

  明代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张氏第8代张思南建“当大门”建筑群之后,张谷英大屋又经两次扩建。清嘉庆七年(1802年),张氏第16代张云浦建“王家塅”建筑群,6年后,张氏第16代张力心又建了“上新屋”建筑群。此后200余年,张谷英村建筑群不再有明显变化。

  “他们不是为了自己的小家,而是为了大家族,一建就是几百间屋子,肯定是为了未来两三百年着想的。”李桂龙说。

  这是张谷英村的独特之处。整个家族有着强烈向心力和凝聚力,以至于每出一个富庶之人,总会反哺宗族。这是一个传统中国宗族延续发展、生生不息的典型案例,凡是了解张谷英村史的人,很容易产生同样的疑问,这种延续性从何而来?

  “我们当年拍电视专题片,也是提出这样一个命题:是什么力量支撑它的生命力?”张安蒙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我们最终总结出了地理生态、楼宇、情致和儒风四个角度。”

张谷英建筑群中的60余条巷道,总长约1500米。

  在张谷英村,人们说起家族历史,总会以自豪的语气说起张氏家风。从明代以来,张氏便流传16条家训和5条族戒,这些脱胎于传统伦理的规则,被代代相传。家训包含“孝父母”“友兄弟”“崇廉洁”“慎言语”“尚节俭”“存忍让”等。1990年,又与时俱进地增添了9条,如“爱祖国尚科学”“遵法纪讲公德”等。五条族戒包括戒酗酒、戒健讼、戒多事、戒浮荡、戒贪忌。

  “当大门”建筑群里专门辟出一组天井和堂屋,当作家族的议事厅,是宗族集体议事、解决纠纷的场所。议事厅上方的一间阁楼,据传是实施禁闭惩戒之处。很难说清,家风的春风化雨与族戒的惩罚机制,哪一个对于维持家族秩序和发展作用更大。

  前几年,张谷英村组建了张谷英村宗亲理事会,由11名年高德劭的族人组成。张胜利是副理事长,他是村中颇有名望的人,有近似于族长的地位。他说,理事会一方面负责主持祭祖、儒礼等仪式活动,另一方面,也协助村委会和管理处协调村民事务,在解决一些利益纠纷和邻里矛盾时,理事会像润滑剂一样斡旋于其中。某种程度上,理事会借鉴了传统宗族议事机制,在今天依然发挥作用。

  维系一个家族,在今天,血缘可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而共同的集体记忆和价值观还在发挥着作用。而传承至今的建筑群,成为这些记忆和价值观的载体。

  家族里流传着历代祖辈的很多故事,比如,当你走上“百步三桥”——小溪上三座相连的石桥时,就会有人告诉你,这座桥相传由嘉庆年间第16世孙张绪栋所建。当时,一个平江人赊了一担谷回家过年,过溪时从“跳石”上滑倒,谷子全部撒进了水中。张绪栋知道后,让他到自己家中重新装一担谷子,并在第二年修建了石桥。三座桥被赋予了慷慨、友善的价值观。

  当你走到议事厅,就会有人告诉你一个案子。族中曾经有人偷砍龙形山上的树木,龙形山堪称张家一族的“圣山”。一位主持公道的族人当众人面惩罚了他,但入夜后,则悄悄私下给予了救济。这个故事被用来诠释张氏家风中的恩威并施和扶危济困。

  家族里还专设了“济贫公”,作为一项制度,拥有一定数量的公田,用以接济族中落难之人。“那么多次饥荒,张谷英村没有饿死过人。”张胜利说。

  张家大屋建筑群里的很多细节,都渗透着伦理理念和道德教化。比如议事厅两根柱础一个为圆形,一个为方形,天井四角也是对外的两个为圆形,对内的两个为方形,寓意是涉及外姓人的纠纷要圆润、宽容,内族的事情则要方正、严格。

  重重屋檐之下,道理很多,规矩也很多。在很多张氏后人的观念中,这些家风至今在发挥作用。张胜利的儿子张灿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从小家教很严,有长辈在,不能坐没坐相,掉在桌上的饭粒要捡起来,尤其是不能拿别人的东西。他后来在医院管过采购,他说自己从不接受赠礼,就是家风对他的影响。

上图:纺纱织布的村民。下图:张谷英村祭祖仪式。图/岳阳县张谷英管理处供

  “很有修养。”张安蒙回忆自己20世纪80年代末第一次进张谷英村时,村民在田埂上遇到陌生人,会礼貌地侧过身子,将竹篓让到身后,自然地跟他们打招呼。屋前的女人也会跟他们问好,然后进屋端茶,拿出凳子,做出一个拂拭的动作。她在村里看到不少古籍的手抄本,村民会跟着年长的族人学传统知识。有一天晚上,她偶然看见一个屋里亮着微暗的烛火,在一个老木板搭的桌边,一圈男女老少跟着一位老者读书,这个画面让她惊讶又感动。

  “我当时眼泪都要出来了,那位教书先生眼镜片有瓶底那么厚,让人立刻有一种老先生的感觉。”张安蒙说,“在大屋里,你能看到一些传统社会的风貌,大屋里很少吵架,人与人之间关系和谐。真的是很奇怪的。”

  但现在年轻人都出去了,张氏家族的这些故事和家风以后还会有人知道吗?“难了。”张胜利觉得。他现在抓紧修订家谱,将家风和儒礼申报非遗,一系列努力都是为了将张氏家族的文化固化、留存下来,这也是一种抢救。他年逾八旬,希望赶快培养接他班的人,明年理事会换届,他希望选入老中青三代人。

  张氏家风已经走出大屋,张胜利和张灿炎父子将张谷英家风申报为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成功通过,使其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

张谷英大屋里办酒席。图/岳阳县张谷英管理处供

  文旅破局

  几百年后,曾经的选址优势如今成了掣肘。张谷英村能够躲避战火保存至今,位置偏远、难以抵达是重要原因之一。当年避世隐居之地,至今交通仍然不便,从岳阳市和岳阳县开车都需要一个小时左右,道路狭窄,只容两车并行。敖伟说,湖南省的4A级以上景区基本有高速公路直达,只有张谷英村至今仍未通高速,距离最近的高速公路还有将近40分钟车程。

  即便如此,每年仍有数十万游客来到张谷英村,2019年游客数量约为80万人次,今年预计有60万人次左右。去年,管理处给村里分红约100多万元。张谷英村是全县两个集体经济过百万元的村,主要就是靠门票收入。

张谷英村里的“百步三桥”,已有200多年历史。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近些年来,村中迎来新的游客群体,研学游和艺考写生为张谷英村增加了不少固定客源。每年,学校组织的中小学生集体研学,最多时一天可达上千人。研学都是当天来当天走,而艺术生在写生季常常会停留一两周,拉动了村里的住宿与餐饮消费。为了提供更丰富的艺术研学体验,管理处正规划将龙形山上空置的小学校园改造为基地,并且努力将县美术馆搬过来。

  然而,对于张谷英的旅游开发,不少人提出了诟病,开饭店和民宿的村民也发愁游客不如以前多了。村里的服务水平尚需提升,民宿大多依照村民自己的理解运营,装修、设施、服务依然停留在家庭旅馆的水准,酒店式服务在这里还没有形成。游客在这里最多吃一顿饭就走了,不会留宿,社交媒体上的旅游攻略建议,张谷英村的游览时间是1至2小时。管理处对服务水平的短板也很清楚,他们计划打造一些标杆式的民宿,带动村民提升标准化的服务质量。

  2015年之后,商业旅游开发公司退出张谷英村,由县政府主导、县财政全额出资的国有股份公司直接经营,与管理处合署办公。张谷英村的开发由政府主导,是吸取商业公司开发乱象教训的决定。政府运营保证了对文物的保护力度,也充分尊重村民的意愿和利益。

  村民的居住是对大屋最好的保护。只要有村民持续在大屋里生活,就会主动维护建筑,烟火气的存在,也会有效防治白蚁肆虐。管理处一直鼓励人们在大屋中生活,但屋顶下的居民依然逐步减少。

  大屋中的生活条件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两家共用一堵墙,意味着私密性难以保证。盆地多雨湿润的气候,使得大屋难以避免潮湿的通病,而阁楼无法享有天井的采光,终日阴暗,几乎无法居住。大屋里基本只剩年岁已高、留恋故土不愿搬迁的老人。很多本村人早就搬出大屋,在附近盖起两层小楼。距离大屋几百米的张谷英新村,安置了“上新屋”里腾退的村民,一些在老屋里摆摊卖特产的村民,晚上就回到楼房居住。

  敖伟则对此保持乐观:“再过一二十年,随着大屋生活条件改善,也未必不会出现年轻人的回流。”如今,村里也有两家回乡的人开的茶馆和猫咖,但尚不成气候,并且都开在大屋之外的空间里。

  生活的撤退,人气的逝去,让建筑退守成为一片木头与青砖。这在大量的民间古建中已成事实,正是张谷英村的“闭塞”与“滞后”,让我们至今还能看到旧日生活的尾巴,看到人们在天井中淘米,在空阔的堂屋里吃饭。有朝一日,张谷英大屋或许不再有人居住,烟火气终将从重重屋檐中散尽。到那时,张谷英大屋将变成一处空旷的遗址,还是会有新的用途?一切还未可知。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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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叶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