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打量世人,也被世人打量

发布时间:2024-11-24 23:15:16 来源: sp20241124

  余秀华开始跳舞了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倪伟

  发于2024.6.10总第1143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在伦敦的酒吧里,人们喝酒、聊天、开着玩笑,诗人余秀华哭了起来。刚刚在排练厅,她完成了一场舞蹈表演。她觉得自己演砸了,一个人在角落默默流泪。舞剧的导演法鲁克·乔杜里上前安慰她,但并不奏效。她消沉了整个晚上。

  乔杜里虽然很心疼,但也不无自豪。余秀华在意这场表演,认同了他这项大胆的艺术实验和创意。她虽然不容易控制自己的身体,却似乎比很多舞者更快地懂得了舞蹈。

  “她并不是想取悦我,或取悦其他任何人,”乔杜里说,“她希望(通过舞蹈)取悦自己。”哭泣的时候,她没有抱歉自己让导演失望、让同伴失望。这是一个舞者真正成为舞者的时刻。

  身为著名舞蹈家和制作人的乔杜里和余秀华第一次合作,他邀请余秀华成为一名舞者,将舞蹈与诗歌结合,让舞蹈成为她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去年秋天和今年春天,他们在浙江和英国进行了两次排练。

  “我很喜欢。”余秀华对《中国新闻周刊》肯定地说,“所有的艺术都是相通的,诗歌是心灵的节奏,跳舞是身体的节奏。”她的朋友、经纪人胡桐泽则说,跳舞对她还有另一重疗效,可以锻炼身体。

  舞剧下半年才会公演。5月,随着新诗集《后山开花》出版,余秀华开始了在全国多个城市的巡回活动。“纯粹的爱情、伟大的爱情、不死的爱情,还有我的村庄,我在路上看到的风景、遇见的人,写的都是身边的事情。”她说。

  上一本新诗集出版已经是八年前。这次密集的行程让她疲惫,有时甚至厌烦。接受采访时被问到眼下的难题,她不耐烦了:面对你们采访,就是我的难题。

  还是熟悉的余秀华的味道。距离上次频繁参加公开活动,也过去了四年。余秀华没闲着,她写诗、跳舞,恋爱又分手,她给日益平淡无趣的互联网世界又创造了不少话题。世人打量她,她也打量世人。

  聚光灯下

  4月19日,英国国家图书馆Pigott剧院舞剧预演,余秀华穿着刺绣的中式上衣,走上深邃的舞台,像是从阴影中飞出的另一丛阴影。她努力张开双臂,如一只海鸥,与风浪对抗,也与风浪嬉戏。身体有些摇晃、旋转时,你可能会感觉,她奋力达到的不是优美的姿态,而是先要努力站稳。

  但她从不怯场。从第一次登台试演,她就很职业,只专注于自己的身体。而她的姿态在台下人看来,像在奋力挣脱什么。第一次试演时,台下很多人流着泪。

  2017年,乔杜里在《纽约时报》上第一次知道余秀华,被她的诗歌迷住,“传达了一个女人寻求内心被外在世界接纳的脆弱愿望和挣扎”。乔杜里出生于巴基斯坦,小时候移居英国,深爱中国文化。几年后,他邀请余秀华共同完成一个舞台作品,主题是:阴影。

  当余秀华参与其中,整个作品的基调昂扬了起来。她笔下的一个浪漫意象被拿来为作品命名:《万吨月色》。意象来自诗作《决心》,她以“千封情书”“万吨月色”,重重地书写爱情。

  项目开始前,乔杜里去了一趟余秀华老家湖北钟祥横店村,与她相处了几天。余秀华像个老朋友一样招待他。即使有语言和文化的隔阂,余秀华强烈的个性还是掩饰不住。后来她经常开玩笑地叫乔杜里是骗子,因为他总冒出新的点子,推翻自己。乔杜里开心地说,余秀华会“调戏”他,现场总是很欢乐,也很亲密。

  她总有这样的能力。只要她愿意,她就会成为一个称职的气氛调动者。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里记录了她早期参加公开活动的画面。在北京大学一个几百人的大礼堂里,她调侃一位读理科的女生:“理科班女生还会读我的诗,希望你可以和我儿子交流一下。”另一位女生说,自己是因为那首《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而来的,她笑着回应:“你是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我,看到你这么漂亮,我是很愿意。”

  这些即兴段子,把学子们逗得前仰后合。那是2015年,她刚刚因为一篇推文《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走红两个月,从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田间地头,突然被推到聚光灯下。

  为余秀华出版了三本诗集和一本随笔的出版人杨晓燕觉得,余秀华是有天才的人,不仅是写作,也包括思维和谈吐。她见过很多作家成名的过程,往往都会经历生涩到成熟,但余秀华好像一出现就出奇地老练。

  这种天分,让她接住了突然而至的盛名。

  她的首部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自2015年出版以来,销售超过八十万册。几本诗集总销量已近两百万册,她是近三十年来最畅销的当代诗人。在社交网络上,她的诗句随处可见。连经验丰富的出版人也说不清,为什么余秀华越来越火。

  纪录片导演范俭2015年开始拍摄余秀华,记录她走红、离婚和日常生活的《摇摇晃晃的人间》于2016年完成,获得国际大奖。后来,他持续拍了下去,他曾跟杨晓燕说,希望拍到余秀华回归平静生活为止。这导致摄影机至今没有停下。

  她持续活跃在公众视野里,除了诗歌和金句,她的离婚、恋爱、分手,她骂人,她表白,总能受到极大关注。

  2022年春天,她的新恋情走入公众视野,她与一位比她小14岁的男人恋爱了。男方先于她在社交平台公开恋情,经历了短暂的犹疑,余秀华也大大方方以余式幽默官宣恋情。后来,这段关系像一部跌宕起伏的连续剧,终结于家暴,其间所有重要环节——热恋、裂隙、撕扯、分手——都因为他们在社交平台中的更新、直播和媒体报道而公之于众。

  这段感情,似乎改变了她对爱情的态度。过去她觉得爱情是必需的,现在,“我觉得没什么必要了。爱情是锦上添花的事,绝对不是雪中送炭,可有可无”。

  她坦陈,自己对爱情从始至终都持有怀疑态度。以前之所以固执地追求所谓的爱情,只是想证明一件事,证明爱情是纯粹的,是不受人的外表和身体条件而限制的东西。然而,“到现在为止,我觉得我的这个观点,或者寻求爱情的过程,是错的”。坚定的爱情至上者、情诗圣手,一字一顿说出如此灰心的话。

  生命为她设定的轨道过于崎岖而坚固,做出任何一点偏移的难度都远超常人。但余秀华依然用力拐过一个又一个弯,最大的那个,无疑是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痛苦婚姻。这是因写诗成名为她带来的资本和自由。

  在很多人眼里,余秀华就是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结合体,虽然她一点都不认同。

  冒犯与激励

  何思在北京一所大学就读,她从小优秀,是那种给父母争气的“别人家的孩子”。大学里,性格开朗、外貌出众的她更是如鱼得水,身兼班长、社团负责人等各种身份,很快成了校园名人。她是余秀华的忠实读者,最早始于初中老师的推荐。

  有一天,她站到一栋教学楼的楼顶,一只脚都快伸出去时,撤了回来。她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此前长达两三个月,校内论坛上持续有人发帖攻击她,指名道姓污名她,甚至造黄谣。一些男同学死缠烂打的追求也令她不堪其扰。她依靠自己的计算机技能,查出了发帖人的IP地址,其中一位是她的大学闺密,生活中颇受她的照顾。

  一切都像一出青春残酷物语,嫉妒、贬低、无因的恶意,都不幸让她撞上了,仅仅因为她是一个“愿意展现自己的显眼包”。最黑暗的时候,余秀华的一句话让她挺了下来:一个人要是想活着,就死不了。

  这天晚上,她推迟了本该去上海做定期心理治疗的计划,在书店的新书沙龙里,揣着两本《后山开花》,第一次见到余秀华。她穿着一身粉红色上衣,在人群里站起身子,踮着脚举手,获得了提问的机会,但一开口就红了眼眶。她说出了自己的故事,数度哽咽失语,问余秀华:“您可以给我一些勇气吗?”

  余秀华看起来是真的被她触动了,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大段话。她说自己成名之前,曾经通过电台交友认识了一个“网友”,和同村一个女孩一起去看他,却被村民斥为放荡。这些年也有很多男人骚扰她,网络暴力更是持续不断。“要说死,我应该死几百回。”她说,“但是,不要把美好的世界让位给坏人。”

  在社交网络里,余秀华常年被挑衅和攻击。很多攻击直接指向她身体的残障。她并非如她所表现得那么百毒不侵,也曾彻夜痛哭。

  转天,余秀华对与何思的那场交流似乎也没有了更多回顾的热情。问她,是否意识到作品会对读者有如此激励作用,她否认,说自己只写自己的诗。她将写作定性为极为私人的事,尤其在没什么表达欲的时候,她倾向于拒绝谈论写作的公共效应。

  法鲁克·乔杜里也看到了余秀华身上这种“奇怪的悖论”。“一方面,她会咄咄逼人,人们因此会攻击她;另一方面,她也不太把自己当回事。”一次排练后,余秀华对他说,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的人生旅程,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灵魂感到完整。

  乔杜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就是为什么他认为她是卓越的诗人和艺术家,因为她灵魂深处有这种“美丽的矛盾”。任何敢于做自己的人,都会对世界展现出独特的视角,这会冒犯一些安逸的人,也会激励另一些人。

  互联网上曾经的“语言大师”们一一沉默,如今几乎只剩余秀华了。她被赋予众多封号:嘴替、女战神、键盘侠克星……有人说,买过两本余秀华的诗集,属于真金白银支持她在网上骂人。

  余秀华并不全然陶醉于骂人的快乐,她骂人,是以攻为守、捍卫自己,只不过天生的幽默无意中取悦了看客。

  “你们都知道是坏人,不敢上,结果我上了,你们在后面喊加油。如果我被‘打死’了,你们最大的可能是给我立一块碑,但我很亏,吃亏的是我。”她在与周国平的一场直播中说道,“如果我不勇敢,我早就倒下了。”

  那天晚上,她还给何思提了一个更靠谱的建议:“我前几年闲得无聊的时候,在微博上‘干掉’一大票,你有时候还可以想想怎么使用反间计这些,都可以用得上。要有坚强的一面,还要使用一点技巧,不要给他们反击的机会,各个击破。”

  宁可不要诗歌,也不要破碎

  余秀华的一本诗集取名《摇摇晃晃的人间》,但她在人们眼中的生命姿态,一点都不摇晃。

  她留给人们的一个深刻形象,是穿着红色羽绒服,在村中大路上摇摇晃晃行走的背影。出生时倒产造成的脑瘫,为她带来终身残疾,但对智力没有丝毫影响。超常的敏感和文字才能,在处处受限的体内蓬勃生长。

  或许有人会疑惑,一个因为脑瘫而行动不便的人,为什么可以成为舞者呢?乔杜里反问:为什么不可以呢?他说,一个舞者不一定要有美丽的身体、高超的技巧,但一定要会讲故事。他一生中见过的伟大舞者都是诚实和真诚的,敢于展示自己的控制力,也敢于展示脆弱。当他观看余秀华跳舞,看到的不是对残疾的抗争,而只是关于艺术和表达,她在诉说自己。

  5月16日晚上,在哲学家、作家周国平的直播间里,谈及被网络攻击的经历,两人都感触颇深。周国平说,只要你意识到你跟那些攻击你的人不是在一个频道上,就不会想回骂,就不想搭理他们了。“不不不,”余秀华摇起头,“不管是不是一个频道,都不影响我骂人的热情。”

  余秀华永远不会被带着跑。任何希望在她面前上价值的尝试,都会被消解于无形。在与俞敏洪的一场直播中,只要谈及有关才华、文化、情怀之类的话题,余秀华都认为“与我无关”。人们总结:俞敏洪想上价值,余秀华躺地上不起来。

  一场沙龙中,一位作家与她对谈。作家赞美她,在她的诗里激动地读到了破碎的心,说如果破碎能变成伟大的艺术,“我们也愿意碎”。“不好”,余秀华反驳,宁可不要诗歌,也不要破碎。她觉得能说这话的人,没有深深破碎过,不理解“想死又死不了,想活又活不好”的感觉。

  在一场场以余秀华为主角的对话中,这样的小型“论战”贯穿始终,她几乎没落过下风。她总能迅速捕捉到别人逻辑里的漏洞,尤其难以忍受空洞的大词和悬浮的概念,乃至不切实际的赞美,以不容辩驳的判词说出自己的结论,间或点燃观众的情绪。她的子弹无穷无尽。

  她写过一篇名为《活着,拒绝大词》的文章,正面回击了那些加之她身上的宏大词汇,如苦难、坚强、榜样、目的。“我身体残疾,婚姻不幸,生活在农村;而现在,我妈妈病了。说真的,这些事情我也无能为力,我也只能望着它哭……我能怎么办呢?我根本没有办法。但是我还不想死,我得活着。”

  生活里的困境是如影随形又深入骨髓的,任何大词,都无法逾越哪怕一个最为日常的困难。唯有努力活下去。她总是用这样一些词形容自己用力活着的姿态: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死皮赖脸,毫无指望。

  谈到余秀华咄咄逼人的时刻,乔杜里说,她面临的误解和敌意,是艺术家的普遍境况。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非常直接地说出自己想法的女人,“不是因为她想伤害别人,只是因为她必须捍卫自己内心非常强大的东西”。

  见到余秀华本人,何思感觉,她比想象中的更瘦小。“她的文字有锋芒,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很有攻击性,跟她的外表一点都不相符。”但余秀华那么义无反顾地表达自己,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对她是一种指引。

  “诗歌拯救我?”

  余秀华展现给世界的,首先是她的调侃、她的解构、她的坚硬、她的百无聊赖、她的玩世不恭。她真挚的那一部分又放在哪里?

  胡桐泽了解余秀华,他说,她说的话可以信一些,但不能完全当真。她觉得很多东西最好是藏起来,包括作品。文件夹还有很多诗歌捂着不给人看,只留给自己。

  “怎么说呢?自我珍视和自我保护吧。我也只是猜测。你说她在不在乎,其实是在乎的,比如销量,谁不在乎呢?但是我觉得,她比较担心的是写不出来这件事情,比如一些不好的经历,会不会毁掉她的一种气场。”胡桐泽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她投入真心的事,还是写作。她将真心埋藏在调侃和鄙夷之下,对待诗歌却有信徒般的真挚。她也出过一本小说集,今年春天刚完成一篇四五万字的中篇,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小说里可以把你写死,但在诗里不行,“诗歌是真诚的,不能说谎”。

  虽然嘴上经常不承认,但只要阅读她关于诗歌的文字,便会感受到诗歌带给她的慰藉和救赎意义。在《后山开花》的序里,她说,得到过赞美,也得到过侮辱和无中生有的恶意,但好在她拥有生活的根基,诗歌无疑加固了生活的底座。她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方式,“用最忠诚的文字把自己平放在世界上,一切的苦厄都成了配菜”。在英国国家图书馆的舞台上,她说:“我喜欢被诗歌围困,再呕心沥血找一条出路。”

  这是纯粹的艺术家式的表达。但当面问起诗歌对她的意义,她对《中国新闻周刊》半真半假地说:“我需要诗歌来拯救吗?我需要男人来拯救。”

  她的诗句在云端,但她的话语总在泥里。成名至今,虽然常常出入典礼和宴会,穿梭于台上台下,结识明星朋友,但她并未脱离泥里的生活。

  每年大部分时间,她依然生活在老家横店村。在那里,她同时身在两个世界。一个是诗人的世界,有时她从房间走出来,轻描淡写地说,一早上已经写了两首诗,还写了一千字。老家也是包容她沉溺于无聊的温床,她长时间躺在床上刷短视频。她利用短视频把时间浪费掉。

  为了排练《万吨月色》,她在英国待了一个月。在英国,她也不爱出门,到任何一个城市都愿意缩在床上。同伴们拉着她一起出去时,她也很高兴,享受片刻此时。她至今记得某一天在爱丁堡,山谷里吹来大风。

  有人请她用三个词语形容自己。这是她最抗拒的一类问题,但她还是答了。“无聊,多此一举,”她想了一下,“无聊。”

  这天傍晚,经过连续三天密集的新书沙龙和采访,她坐在一辆商务车里,去往此行最后一站,在北京南城做一场直播。每当坐车的时候,她可以连续几个小时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沉入自己的世界。正是下班时间,路上有点堵,车里的人们聊着诗人和销量,余秀华独自望向窗外黄昏的街道,又陷入沉思。不知是疲惫了,还是无聊来袭。

  (文中何思为化名)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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