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05 12:02:43 来源: sp20241105
源自先民“仰观俯察”的寒食、清明节,在历史的时空里,曾经按照各自的轨迹长期滋润着中国文化的热土。但由于二者天然的兼融特征,于是自唐代开始,寒食与清明开始发生关联,寒食、清明并称,寒食禁火,清明取火,扫墓亦由寒食扩展到清明。至清代,寒食节完全被符号化,并和清明节逐渐融并,进而被清明节取代,节俗也多被吸纳为清明节的活动内容。
“改火”渊源长久,寒食独予子推
“寒食近,蹴踘秋千,又是无限游人”,万俟咏的《恋芳春慢·寒食前进》,描绘了北宋汴京城寒食时节的繁华盛景。
寒食节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在人类懂得以太阳和月亮指示季节之前,曾有过很长一段时期是以恒星大火(心宿二)作为示时星象以安排生产和生活的。每当仲春时节大火昏见东方之时,被认为是新年的开始,并有一套隆重的祭祀仪式。仪式之一便是熄灭掉全部旧火(禁火),代之以重新钻燧取出的新火(改火)。
旧火与新火交替之际,必须准备出足够的熟食以备食用,比如南朝梁宗懔的《荆楚岁时记》中记载的“造饧、大麦粥……斗鸡,镂鸡子,斗鸡子”。这些熟食是在禁火之后改火之前冷吃的,所以叫“寒食”。由于寒食节最早是在冬至之后第105天,所以又称“百五节”。
寒食与介子推产生关联,源于战国时期的《庄子》。尽管《左传》中已提及介子推隐居绵山和晋文公封山之事,但并没有关于烧山和寒食的说法。《庄子·盗跖》中演化为:“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至东汉桓谭的《新论·离事》中就有了“太原郡民,以隆冬不火食五日,虽有疾病缓急,犹不敢犯,为介子推故也”的记载,已明确将寒食节与介子推联系在了一起。
但隋代以前,寒食禁火风俗,大概只流行于山西的原晋国旧地。如《后汉书·周举传》说:“太原一郡,旧俗以介子推焚骸,有龙忌之禁。至其亡月,咸言神灵不乐举火,由是士民每冬中,辄一月寒食,莫敢烟爨。老小不堪,岁多死者。”周举就任刺史后,曾“作吊书以置子推之庙,言盛冬去火,残损民命,非贤者之意”,遂改为只吃三天冷食,并“宣示愚民,使还温食”。
魏晋南北朝战乱不已,人口损失严重,自难听任因寒食而“岁多死者”的现象存在。所以曹操占领并州后,就以“北方沍寒之地,老少羸弱,将有不堪之患”而下《明罚令》,规定“人不得寒食”,如有违犯,家长判徒刑半年,主吏判徒刑一百天,令长罚一个月俸。于是自隋代,寒食节自一个月缩为三日而大行其道。
在寒食节的所有仪式中,禁火改火是最主要的,而且很严格。唐代统治者重视寒食节,节日更增添了皇家色彩,朝廷明文规定寒食节禁火三天,并设置假期,最初是四天,后因与清明时间相连,双节连休,假日延长至七天。除了休假,宫廷内还会举行寒食内宴。张籍有诗云:“朝光瑞气满宫楼,彩纛鱼龙四周稠。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千官尽醉犹教坐,百戏皆呈未放休。共喜拜恩侵夜出,金吾不敢问行由”,就描绘了宴会的热烈气氛。
寒食节一过,需要“改火”,皇帝会命尚食内园官小儿于殿前钻榆木、柳木取火,于清明日将新火种分赐予王公贵戚、元勋重臣。中唐诗人韩翃名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描绘的就是寒食节京城长安风光:全国禁火之夜,一队队宫人将燃起的烛灯奉命送至各权臣勋戚家中,以示恩宠。
宋朝沿袭唐朝寒食禁火风俗,据南宋周密的《癸辛杂识·别集下》“绵上火禁”条记载:“升平时禁七日,丧乱以来犹三日。相传火禁不严,则有风雹之变。社长辈至日就人家,以鸡翎掠灶灰,鸡羽稍焦卷,则罚香纸钱。有疾及老者不能冷食,就介公庙卜乞小火,吉则燃木炭,取不烟,不吉则死不敢用火。或以食暴日中,或埋食器于羊马粪窖中。其严如此。”
寒食要禁烟断火,在居贫寒士的生活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伍唐珪有诗云:“惭愧四邻教断火,不知厨里久无烟”;王禹偁则写道:“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一个说家中久已断炊,无须禁烟绝火;一个说挑灯夜读尚向邻家乞火,何用断火禁烟?幽默诙谐,令人解颐。
禁火会接清明朝,墓田祭扫各纷然
寒食节后便是清明节。清明与物候相关,直到唐朝之前,文献中关于清明的记载大多与农事有关。如东汉崔寔的《四民月令》就载有“清明节,命蚕妾,治蚕室”等。
古不墓祭,春秋战国时期,以酒食墓祭之风渐盛。《孟子·离娄下》中“乞食墦(坟墓)间”的寓言故事,就反映了当时富贵之家以酒食祭墓的情况。汉代以孝治天下,人们对托寄祖先魂魄的坟茔更加重视,如严延年就不远千里从京师“还归东海扫墓地”。但至唐代之前,往往是“寒食野祭而焚纸钱”,唐玄宗鉴于士庶之家无不于寒食上墓祭扫,于是下诏:士庶之家“寒食上墓,宜编入五礼,永为恒式”。这样,朝廷以政令的形式将民间扫墓的风俗固定在清明前的寒食节。
唐代以前已有烧纸钱祭亡之俗,但因寒食期间禁火,墓祭也不能举火,于是人们就将纸钱插、挂在墓地或墓树之上,有的压在坟头上,表示后辈给先人送来了“生活费”或“零花钱”。“寒食家家出古城,老人看屋少年行。丘垄年年无旧道,车徒散行入衰草……三日无火烧纸钱,纸钱那得到黄泉?”这种因禁火而改变的祭祀习俗在当时曾受到一些人的质疑,但民间习惯一经形成,就往往成为一种特定的民俗传统,它在后世已不禁火的环境下仍然流传,于是挂纸钱也成为墓祭的特色之一。
修整坟墓,清除杂草,培添新土,是寒食节扫墓的又一活动。王建有诗云:“牧儿驱牛下冢头,畏有家人来洒扫……但看垄上无新土,此中白骨应无主”,可见唐朝人很在意这种习俗行为,并由墓上有无新土来判断墓主有无子孙的存在。所以民间也有一套自发形成的民俗压力,如“清明不祭祖,死了变猪狗”等,告诫那些试图不履行祭祖义务的不孝子孙。
由于寒食与清明相连,寒食后一日即清明,唐朝时就已将寒食、清明并称,于是寒食节俗很早就与清明发生了关联。“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白居易的《寒食野望吟》,描写的即是当时寒食、清明的墓祭情景。
清明不仅从寒食中分担了祭墓的功能,同时也将一些原本属于寒食节的风俗如祭祀、扫墓、游春、踏青、种树植花、插柳、放风筝、荡秋千、蹴鞠、斗鸡等活动置于自己名下。南宋周密的《乾淳岁时记》记述了宋代寒食扫墓、踏青的盛况:“朝廷遣台臣、中使、宫人,车马朝飨诸陵原庙,荐献用麦糕、稠饧,而人家上冢者,多用枣䭅、姜豉。南北两山之间,车马纷然,而野祭者尤多。”上坟扫墓、饮酒游乐的寒食节俗,与清明节相连。
清明寒食景暄妍,斗鸡踏青柳户燕帘
清明真正成为民俗节日是在唐代,使其具有了时令与节日的双重意义,放纸鸢、打秋千、蹴鞠、斗鸡、镂鸡子、走马等游春时的娱乐活动逐渐被纳入寒食、清明的节俗中。
根据《事物纪原》记载,纸鸢“俗谓之风筝,古今相传,云是韩信所作。高祖之征陈豨也,信谋从中起,故作纸鸢放之,以量未央宫远近,欲穿地隧入宫中”。不过到了唐代,放纸鸢早已与军事无关,更多是通过高飞的纸鸢,传达出放飞成功后的喜悦兴奋和收放有度的人生哲理,所谓“碧落秋方静,腾空力尚微。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斗鸡本是民间的一种游戏,《左传》上就有季郈斗鸡的记载。到了唐朝,公鸡成为达官贵人的宠物,斗鸡人也因此身价百倍,甚至成了显赫一时的人物。一首《神鸡童谣》里这么写:“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四》也有:“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
寒食和清明时值仲春,花明柳媚,杨柳青青,又是人们观赏大好春光的节日。唐人顾非熊的《长安清明言怀》“明时帝里遇清明,还逐游人出禁城。九陌芳菲莺自啭,万家车马雨初晴”,记述了当时清明节游春的盛况。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清明节近千山绿,轻盈士女腰如束。九陌正花芳,少年骑马郎。罗衫香袖薄,佯醉抛鞭落。‘何用更回头?谩添春夜愁’”,更是通过策马奔驰,而后佯醉、鞭落、勒马、下马、拾鞭、窥看等一系列神态和动作,刻画出了清明时节骑马踏青游玩途中路遇倩女的天真少年,偷窥心仪女子的憨态童心。
宋代将寒食节视为与冬至、元旦并重的“三大节”之一,为让人们能有时间扫墓、踏青,祠部在一年共76天的休假中,规定“元日、寒食、冬至各七日”假期,并特地规定太学放假三日、武学一日。节日活动更加丰富。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7《清明节》记载了京城汴梁的清明日“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都城人出郊……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吴自牧的《梦粱录》卷2《清明节》记载的南宋临安清明节,也是“官员士庶,俱出郊省坟,以尽思时之敬。车马往来繁盛,填塞都门……都人不论贫富,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更生动逼真地描绘了东京汴梁清明时节,从郊外到城里“花光满路、箫鼓喧天”的盛况和宋代清明上坟、探亲、游春、宴会、大商店搭彩牌坊等各种风俗特征。
“柳户清明,燕帘寒食”,柳户与燕帘,是宋代民间流行的寒食、清明节俗。所谓柳户是指插有柳条的门户,插柳风俗源自对介子推的纪念,据传,介子推被烧死后,晋文公悲痛追悔,次年上绵山祭拜介子推,坟前老柳死而复活,晋文公折柳为环,赐名“清明柳”。以戴柳而言,开始时人们喜欢把攀折下来的柳枝插在屋檐下或门窗上,“都城人家皆插柳满檐,虽小坊幽曲,亦青青可爱”。《清明上河图》中也可见一斑,画中有一顶自郊外扫墓归来的轿子,上面就疑似插满了杨柳枝。到后来,人们则直接把柳枝插在头上,民间俗语“清明不戴柳,来生变黄狗”即是明证。以至柳枝成了抢手的东西,当时就有诗云“莫把青青都折尽,明朝更有出城人”。
“江烟白,江波碧,柳户清明,燕帘寒食”,燕帘节俗也与介子推的传说相关,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卷7《清明节》记此日宋朝人“用面造枣飞燕,柳条串之,插于门楣,谓之‘子推燕’”。画卵节俗起于何时已不可考,但在隋唐之际就已颇为流行。据隋人杜台卿的《玉烛宝典》记载,当时就流行把鸭蛋染成“蓝茜杂色,仍加雕镂”作为寒食节见面时“递相饷遗”的礼物。元代虽废除了寒食禁火之俗,但寒食之名犹存,节日里的祭祖茔、插柳枝、斗鸡、荡秋千等风俗,与清明节仪式浑不可分矣。元熊梦祥《析津志辑佚·风俗》记载,元代的“清明、寒食,宫廷于是节最为富丽,起立彩索秋千架,自有戏蹴、秋千之服”。
明代的清明节延续了以往祭祀先祖与踏青游春风俗。明刘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载:“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哭罢,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列坐尽醉。”节庆活动也相当丰富,张岱《陶庵梦忆·扬州清明》中便说:“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踘;茂林清樾,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寒食清明饧粥香,饭煮青精肴罍罄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7《清明节》记载了京城汴梁的清明日“士庶……各携枣䭅、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鸭卵、鸡雏,谓之‘门外土仪’”。金代在熙宗天眷二年(1139)专门规定“元正、冬至、寒食各节前后共休务三日”(见《大金集礼》)。寒食节,官民谨遵禁火礼俗,“以出新火”(白珽《湛渊静语》)。时人食用的冷食,大致同于宋代流行的节日食品,金人高廷玉《道出平州寒食忆家》中即有“上国春风桃叶渡,东阳寒食杏花饧”诗句。除了禁烟、改火、吃冷食,寒食上坟祭奠先人的习俗也被保留下来,朱弁留金时所作《寒食》诗中即有“纸钱灰入松楸梦,饧粥香随榆柳烟”。其《寒食感怀次韵吴英叔》诗中,也有“榆钱何处迎新火?杏粥频年系此心”。
元朝是中国历史上疆域最广阔的时期,明杨升庵在《升庵集》卷72提到,禁火之制“废之当自前元入主中国时也”。因此,元代寒食节的节日内涵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娱乐化的节日娱乐主题活动。元戴表元脍炙人口的《林村寒食》“出门杨柳碧依依,木笔花开客未归。市远无饧供寒食,村深有纻试新衣。寒沙犬逐游鞍吠,落日鸦衔祭肉飞。闻说旧时春赛罢,家家鼓笛醉成围”即是明证。
江南地区则流传寒食、清明食青精饭之俗,宋陈元靓的《岁时广记》中云:“杨桐叶、细冬青,临水生者尤茂。居人遇寒食采其叶染饭,色青而有光,食之资阳气,谓之杨桐饭,道家谓之青精干石饭。”至明代,青精饭竟成了“仙家服食之法……释家多于四月八日造之,以供佛耳……日进一合,不饥,益颜色,坚筋骨,能行益肠胃、补髓、灭三虫,久服变白却老”。除了青精饭,明郎瑛在其《七修类稿》中还提到寒食吃“青白团子”:“古人寒食,采桐杨叶,染饭青色以祭,资阳气也。今变而为青白团子。”青团子就是在糯米中加入雀麦草汁,蒸熟后色泽翠绿可爱。
清代清明节在时间、地点、规模、礼仪等诸多方面都逐渐形成了定制。同时,寒食节和清明节逐渐融并,进而被清明节取代,节俗也多被吸纳为清明节的活动内容。如寒食的标志性节俗吃冷食,清顾禄的《清嘉录》有:“市上卖青团、(火+亐)熟藕,为居人清明祀先之品……今俗用青团、红藕,皆可冷食,犹循禁火遗风。”民间的清明节基本仍以扫墓、祭祖、踏青、插柳和宴饮等活动为主。据《乾隆宁夏府志·风俗》记载:“清明日,挈榼提壶,相邀野田或梵刹间共游饮,曰‘踏青’。插柳枝户上,妇女并戴于首。”《宛平县志》记载:“清明,男女簪柳,出扫墓,担樽盒,挂纸钱,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以纸钱置坟巅。”一抔新土,一壶浊酒,感念逝者,是为清明。
少数民族的饮食文化,对清代清明节的食俗产生了较大影响。满、回等少数民族的饮食,也加入到清明节寒食的行列中。姜丝排叉、硬面饽饽、糖卷馃、艾窝窝、马蹄烧饼、豌豆黄、螺蛳转儿、馓子麻花、驴打滚、糖火烧、糖耳朵、芝麻酱烧饼、萨其马,被京城人称作“寒食十三绝”,用以祭祀先人并分而食之,以期获得先人的庇佑和祝福。因此,寒食节传袭到了清代,完全被符号化了,正所谓“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千年的历史前尘,生出太多的情感寄寓,文人士子借节日抒发细腻情感,让寒食、清明节俗愈发历久弥新。李渔的《清明前一日》“正当离乱世,莫说艳阳天。地冷易寒食,烽多难禁烟。战场花是血,驿路柳为鞭。荒垄关山隔,凭谁寄纸钱”,反映了兵荒马乱的动荡环境里,烽烟弥漫,人民颠沛流离、骨肉分散的愁肠百结和惨淡悲凉。
(作者陈虎 陈树千 单位:中国图书评论学会、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
文汇报 【编辑:李润泽】